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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他不会再对我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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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生把自己关在村委会整整两天。
他对外宣称是得了重感冒需要静养,谁来敲门都瓮声瓮气地打发走,连二狗都被他吼了回去。实际上,他躺在里间那张硬板床上,瞪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两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只不过这次,他戴上了“真相”的眼镜。
李老师第一次给他修灯泡时的拍照,不是欣赏,是记录“基层干部动手能力”。
李老师画他啃西瓜的速写,不是爱慕,是分析“乡村生活气息”。
李老师收下他送的梨和椅子,不是感动,是研究“物质赠与行为”。
李老师问他那些深奥的问题,不是灵魂交流,是进行“深度访谈”。
甚至……连喂他喝姜汤的那点温情,可能也只是为了观察“病中样本的反应”!
每一个曾经让他心跳加速、暗自窃喜的瞬间,如今都变成了一把把小刀子,扎得他心口生疼。羞耻、愤怒、委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赵春生,莲花村说一不二的村支书,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被人研究了这么久,还自作多情地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再见那个姓李的城里老师。
而另一边,小学宿舍里的李慕白,日子也并不好过。
赵春生那天离开时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尝试像往常一样整理观察笔记,但笔尖落在“样本Z”三个字上,却感到一阵刺眼的不适。他眼前浮现的不再是冷冰冰的行为模式,而是赵春生涨红的脸、憨厚的笑容、干活时滚落的汗珠、以及最后那震惊而受伤的表情。
他强迫自己写下客观分析:【由于研究对象可能已察觉观察行为,后续互动需更加谨慎,注意伦理边界……】
可写到这里,他写不下去了。伦理边界?他之前的所作所为,真的没有越过边界吗?打着学术的旗号,近乎贪婪地收集对方的一切,甚至享受着对方因误会而产生的热情回应,这难道不是一种欺骗?
他烦躁地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操场上,孩子们在欢快地奔跑,阳光明媚,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和赵春生之间,那种看似和谐实则建立在巨大误会上的互动,已经彻底破裂了。
他尝试给赵春生打了个电话,想解释一下,或者说……道个歉?但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他去村委会找,也被赵春生以“生病休息”为由挡了回来。
赵春生开始刻意地、彻底地回避他。
村里开会,赵春生坐在最前面,声音洪亮地布置工作,眼神却从不往教师座位这边扫一眼。
学校需要村里协调什么事情,赵春生派二狗或者会计来对接,自己绝不露面。
就连在村口偶然遇上,赵春生也会立刻低下头,或者转身绕道走,速度快得像躲避瘟疫。
这种沉默的、彻底的疏离,比争吵更让李慕白感到无措和……难受。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怀念起那个总是找各种理由凑过来、眼神亮晶晶、有点笨拙又充满热情的赵春生。那个“样本Z”是鲜活的、具体的,而不只是论文里的几段描述。
他的研究陷入了僵局。最重要的研究对象拒绝互动,所有的观察都无法继续。但更让他心烦意乱的,并非是论文的停滞,而是他内心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以及一种越来越清晰的认知:他好像……并不是那么希望赵春生仅仅只是一个“样本”。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慌。这意味着他的专业性和客观性正在崩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李慕白在村外的小河边散步,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远处群山如黛。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河滩上,似乎在清洗农具。是赵春生。他看起来清瘦了些,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李慕白脚步顿住了。他想上前,又怕再次遭到冷漠的回避。他就那样站在原地,看着赵春生用力地搓洗着锄头上的泥土,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股发泄般的劲儿。
忽然,赵春生站起身,可能是蹲得太久腿麻了,身子晃了一下,手里的锄头没拿稳,“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溅起一片水花。
赵春生骂了句粗话,看着河水有点懊恼。河水虽然不深,但流速不慢,锄头正慢慢往下游漂去。
李慕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快步走下河滩,卷起裤腿,踏进微凉的河水里,几步追上去,一把捞起了那把锄头。
他拿着锄头,转身走向还愣在河滩上的赵春生。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
赵春生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惊讶、尴尬、还有未消的余怒和防备。
李慕白则显得有些局促,他递过锄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你的锄头。”
赵春生沉默地接过锄头,手指碰到一起的瞬间,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
“……谢谢。”赵春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然后拎起锄头,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河滩,留下李慕白一个人站在河水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河水潺潺流淌,带着一丝凉意。李慕白低头看着自己湿了的裤脚和空荡荡的手,心里也像这河水一样,凉飕飕的。
莲花村的夏天,仿佛一下子提前进入了凉意渐生的初秋。
……
赵春生开始了他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核心宗旨就一条:但凡有李慕白在场的地方,他赵春生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眼观鼻、鼻观心,绝不进行任何超出必要工作范围的交流。
他把自己重新投入到了繁忙的村务中,修路、催收公粮、调解邻里纠纷,干得比以往更卖力,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那颗时不时还会抽痛一下的心。他甚至在村委大会上宣布,要提前启动秋季农田水利整修计划,搞得村干部们面面相觑,嘀咕着春生书记这是受啥刺激了,干劲这么足?
只有二狗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几次想凑上去打听,都被赵春生用眼神瞪了回去。二狗看着春生哥那副故作坚强、实则魂不守舍的样子,又联想到最近李老师似乎也沉默了不少,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怕是俩人闹别扭了。他急得抓耳挠腮,可没有赵春生的允许,他也不敢再胡乱出主意了。
李慕白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赵春生的彻底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他的观察笔记几乎停滞了,因为“样本Z”拒绝提供任何新的、有价值的行为数据。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无法集中。
备课的时候,会想起赵春生扛着锄头离开河滩时那个倔强又落寞的背影。
批改作业的时候,会想起他发烧时躺在炕上,皱着眉头嘟囔“别耽误上课”的样子。
甚至晚上睡觉,都会梦见那双震惊又受伤的眼睛,然后惊醒过来,心里空落落的。
他试图用更多的阅读和理论研究来填补这种空虚感,但收效甚微。他不得不承认,赵春生这个“样本”,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太大的空间,而且这种占据,早已超出了学术研究的范畴。
就在这时,他的导师打来了电话,关心他田野调查的进展。
“慕白啊,在莲花村怎么样?那个村干部的个案研究,材料收集得还顺利吗?我记得你之前说,这个样本非常典型,行为模式很有研究价值……”导师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问。
李慕白握着电话,站在宿舍窗边,看着外面空荡荡的操场,喉咙有些发干。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老师,进展……还算顺利。样本……嗯,就是那位赵主任,他确实提供了很多一手材料,比如他处理村务的方式、与村民的互动,还有……一些比较意外的行为表现,都很有分析价值。”
他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快,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不过最近……遇到一点小问题。研究对象似乎……对观察行为产生了一些察觉,互动变得有些……困难。我正在调整观察方法,可能需要保持更远的距离,以确保数据的客观性……”
他絮絮叨叨地汇报着,用学术术语包裹着自己混乱的内心,强调着“距离”和“客观”,仿佛这样就能斩断那些不该有的牵绊。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赵春生此刻正巧路过他的宿舍窗外。
赵春生是来学校找校长商量水利整修占用部分操场边缘土地的事情的。他刻意绕开了教师宿舍这边,想从操场另一边走,却偏偏听到了宿舍里传出的、李慕白讲电话的声音。
窗户开着,李慕白的声音清晰地飘了出来:
“……个案研究……样本非常典型……行为模式……研究价值……”
“……研究对象察觉……互动困难……保持距离……确保客观性……”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赵春生本就脆弱的心墙上!
原来,他在电话里,也是这么冷静地、客观地讨论着自己这个“样本”!原来,自己这两天的痛苦、挣扎、刻意回避,在对方眼里,只是“互动困难”,是需要用“保持距离”来解决的“研究问题”!
一股混杂着巨大羞辱和彻底心寒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在赵春生胸腔里爆发。他站在原地,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只觉得冷,从头到脚都冷透了。
他再也没有去找校长商量事情的念头了。他转过身,一步一步,僵硬地离开了小学。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充满了绝望和决绝。
宿舍里,李慕白终于结束了和导师的通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并不知道,窗外刚刚发生了一场足以摧毁一切可能性的“泄密事件”。
他放下电话,目光再次落在那本皮质笔记本上。他走过去,翻开,看着里面密密麻麻关于“样本Z”的记录。第一次,他觉得这些文字如此刺眼,如此……冰冷。
他拿起笔,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在已有的记录上添加任何学术分析。而是翻到崭新的一页,写下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研究规范的话:
“他不会再对我笑了。”
写完这句话,他像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那道他试图建立的、用于“保持客观”的心墙,在这一刻,从内部开始,裂开了细微的缝隙。而他清楚地知道,墙的另一边,站着的是那个叫赵春生的人,不是样本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