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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破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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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一天深过一天,莲花村笼罩在一片丰收的金黄里。水利工程顺利竣工,赵春生却莫名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他照常处理村务,走访村民,但大家都感觉支书像是换了个人——话少了,笑容也淡了,办事虽然依旧利落,却少了从前那份爽朗劲儿。
村小学里,李慕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孩子们身上。他开设自然课,带学生认识农作物;举办朗诵比赛,让琅琅书声充满校园。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会对着那本藏在箱底的笔记本发呆,想起那个被他用“学术研究”伤害的朴实汉子。
这天下午,天色骤变,狂风呼啸。李慕白正在上课,忽听外面一声巨响——操场边老槐树的粗壮枝干被风刮断,重重砸在他住的宿舍上。瓦片四溅,屋顶塌陷,墙体裂开一道骇人的口子。幸好当时师生都在教室,无人受伤。
消息传到村委会,赵春生正在核对账目。笔尖猛地一顿,墨迹在账本上洇开一团。“人没事吧?”他腾地站起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得知李慕白安然无恙,他长舒一口气,随即眉头紧锁:宿舍毁成这样,今晚怎么安置?
“让他先住回我家厢房。”沉默良久,赵春生对二狗说。二狗瞪大眼睛:“春生哥,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赵春生语气生硬,“他是来支教的老师,村里能不管吗?”
当李慕白听到这个安排时,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赵春生还会愿意收留自己。看着已成废墟的宿舍,他最终低声道谢。
再踏进赵家院子,李慕白心情复杂。赵母热情地迎出来,张罗着铺床倒水,但眼神不时担忧地瞟向儿子紧闭的房门。晚饭时,赵春生始终埋头吃饭,一言不发。李慕白几次想开口,都被那堵无形的冰墙挡回。饭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声和窗外凄厉的风声。
深夜,李慕白躺在厢房床上,听着狂风拍打窗棂,却意外感到一丝安心。虽然一墙之隔的那个人冷若冰霜,但至少不必独自面对寒夜。
而此时的正屋里,赵春生正辗转反侧。隔壁轻微的动静不断提醒他那个人的存在。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被子蒙过头——明明决定老死不相往来,偏偏天意弄人。这场大风,把他辛苦筑起的心墙吹开了一道裂缝。
第二天清晨,李慕白被一阵窸窣声惊醒。透过窗纸,他看见赵春生已经在水井边打水,单薄的衣衫被晨风吹得鼓荡。等他洗漱完走出厢房,灶间已经飘出粥香,赵春生却不见踪影。
“春生一早就去村委了。”赵母把热粥端上桌,悄悄叹气,“这孩子,心里有事就拼命干活。”李慕白默默喝着粥,食不知味。
一整天,赵春生都有意避开与李慕白碰面。直到傍晚,李慕白批改完作业回赵家,正好撞见赵春生在院门口和几个村民说话。见他过来,赵春生话音一顿,随即又继续安排工作,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
夜里,李慕白发现厢房窗户的插销坏了,冷风直往里灌。他正犹豫要不要找人修,赵春生抱着厚被子路过,瞥了一眼漏风的窗户,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但半小时后,李慕白听见窗外有动静——赵春生正拿着工具默默修理窗棂。
“赵主任,我自己来就好……”李慕白连忙开门。
赵春生头也不抬,手下动作利落:“风大,冻病了耽误上课。”语气依旧生硬,但修理的动作格外仔细。
修完窗户,赵春生转身要走,李慕白终于鼓起勇气:“宿舍修缮的钱,我会……”
“村里出。”赵春生打断他,“你是为支教来的,这事该村里负责。”说完大步离开,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挺拔。
这一晚,风声似乎不再那么刺耳。
……
接连几天,赵春生都保持着刻意的疏离。他早出晚归,即使同桌吃饭也目不斜视,仿佛李慕白只是暂住的空气。但细微的变化还是有的——厢房的窗户被修得严丝合缝,夜里总会有一壶新烧的热水放在门口,甚至李慕白批改作业时,油灯里的煤油总是满的。
这天下午突降暴雨,李慕白从学校跑回赵家时已浑身湿透。赵春生正坐在堂屋编竹筐,看见他滴水的头发和苍白的嘴唇,手上动作顿了顿。"灶台有姜汤。"他硬邦邦地说完,又低头继续编筐子。
李慕白道谢着走进厨房,发现姜汤还温在锅里,碗边放着两块冰糖——是他上次无意中提过怕苦时提到的。捧着碗的手微微发颤,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心口。
雨越下越大,屋顶开始漏雨。水珠正好滴在厢房墙角那个旧木箱上——里面装着李慕白从宿舍抢救出的少量物品。两人手忙脚乱搬开箱子时,箱盖突然散开,东西散落一地。最上面正是那本皮质笔记本。
赵春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他弯腰想帮忙收拾,目光却死死盯住那个本子,像看着什么脏东西。李慕白慌忙去捡,慌乱中本子摔在地上,摊开的内页被雨水洇湿。
"别碰它!"赵春生突然低吼,一把抓住李慕白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人生疼。他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李老师还想继续研究我这个'样本'?下雨天有什么新发现?"
"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李慕白试图挣脱,雨水顺着发梢滴在摊开的纸页上。墨迹开始晕染,那些冷静客观的记录变得模糊。
赵春生猛地抢过笔记本就要撕,却在瞥见内容时僵住了。被雨水润湿的纸页上,"样本Z"的标题化开,露出底下被涂抹修改的痕迹。仔细辨认,竟是另一行小字:"春生今日......"
他颤抖着翻看其他湿透的页面:
"7月20日,春生修课桌时手被划伤,逞强不说。"
"8月5日,夜访贫困户,自掏腰包塞钱。"
"9月12日,母亲做的布鞋磨破底,仍穿着走访。"
每一页的边角,都有铅笔轻轻写下的备注:
"此人嘴硬心软"
"需提醒他换鞋"
"下次带创可贴"
最新一页的背面,还有半句被划掉的话:"其实我......"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纸页上,那些精心伪装的学术术语渐渐褪色,露出底下真情实感的记录。赵春生握着本子的手开始发抖,他抬头看向浑身湿透的李慕白,对方正咬着嘴唇,眼眶发红地望着他。
"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李慕白的声音轻得像雨丝,"那些专业术语是我的保护色......"
窗外惊雷炸响,屋檐下的水帘哗啦啦作响。但屋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赵春生看着本子上那些渐渐化开的字迹,又看看眼前这个淋得像落汤鸡的文化人,突然发现对方镜片后的眼睛,和自己一样藏着不知所措的慌张。
他松开了攥着笔记本的手,湿透的纸页软软垂落。雨声中,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先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