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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尸暗纹 ...

  •   永昌七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
      已是二月末尾,北京城却仍覆着一层薄雪。天色未明,户部衙门前那对石狮子蒙着霜,狮眸空洞地注视着长街。
      直到更夫第五次敲响梆子。
      “死——死人啦!”
      尖利的叫喊划破拂晓的寂静。
      谢砚之到时,现场已被京兆尹的差役围住。他拢了拢狐裘,苍白的指节从袖中探出,轻轻推开拦路的官差。
      “谢御史,”京兆尹擦着汗迎上来,“这等污秽之地,怎敢劳您……”
      话未说完,谢砚之已咳了起来。他用素帕掩着唇,肩头轻颤,好一会儿才缓过气。帕子收起时,边缘洇开一抹暗红。
      “无妨。”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威严。
      尸体就倒在户部衙门那两扇朱红大门前。
      是个年轻御史,七品青袍已被雪水浸透,面目青紫,双手紧紧攥着。
      谢砚之蹲下身,狐裘下摆浸在雪水里。他端详着那张年轻却已僵硬的脸——陈望,新科进士,入御史台不过三月。
      “冻毙的?”谢砚之轻声问。
      “是、是……”京兆尹忙道,“昨夜风雪大,许是喝多了,倒在这里就……”
      谢砚之没说话,只伸手,轻轻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手。
      掌心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刻痕——不是刀伤,倒像是用指甲反复抠挖而成。
      血迹已干涸,但四个字的轮廓仍然清晰可见:
      永昌通宝。
      谢砚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他认得这字迹。
      二十年前,先帝私铸的那批铜钱上,“永昌通宝”四字便是这般写法。
      那是工部侍郎柳清源的独门笔法。
      而柳家满门,早在那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谢御史?”京兆尹见他久不动,试探着唤了一声。
      谢砚之缓缓起身,又从袖中取出素帕,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他咳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整个人摇摇欲坠。帕子落下时,一团鲜红的血溅在雪地上,正好覆盖了死者掌心朝上的位置。
      “收拾了吧。”他声音虚弱,转身欲走。
      就在这一刹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摄政王到——”
      铁甲铿锵,黑衣亲卫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一匹乌骓马踏雪而来,马背上的人玄甲墨氅,护额在晨曦中泛着冷光。
      萧景珩。
      已过不惑之年的摄政王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得不似这个年纪的人。
      他环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谢砚之身上。
      “谢御史来得倒早。”萧景珩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讥诮。
      谢砚之微微欠身:“不及王爷勤勉。”
      萧景珩不再理他,大步走到尸体前。
      亲卫早已掀开白布,露出那张青紫的脸。
      “怎么回事?”他问京兆尹。
      “回、回王爷,是御史台的陈望,像是……冻死的。”
      萧景珩冷笑:“冻死在户部门前?倒是会选地方。”
      他俯身检查尸体,目光落在死者掌心时,瞳孔猛地一缩。
      现场静得可怕,只听得见风卷雪粒的声音。
      突然,萧景珩伸手,一把抓住谢砚之的手腕。
      “谢御史脸色不好,”他声音很冷,“可是旧疾又犯了?”
      谢砚之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力道大得惊人。
      萧景珩的手指如铁钳般箍着他,正好按在脉门上。
      “劳王爷挂心。”谢砚之声音依旧平静,额角却渗出细密汗珠。
      萧景珩逼近一步,几乎贴着他耳边低语:“这陈望,是谢御史的人吧?”
      “御史台皆是朝廷命官,没有谁是谁的人。”
      “是么?”萧景珩松开手,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那谢御史可知,他昨夜为何来此?”
      “不知。”
      萧景珩突然笑了。他转身,对着众人大声道:“传令,即日起,京城各门严查出入,凡有携带私铸钱币者,立斩不赦!”
      亲卫齐声应诺,声震九霄。
      谢砚之静静看着,又是一阵轻咳。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朱砂丸服下,苍白的唇瓣染上一抹艳色。
      “王爷既已接手,下官告退。”
      他转身欲走,却被萧景珩叫住。
      “谢御史,”摄政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玩味,“你的扇子掉了。”
      谢砚之回头,看见萧景珩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白玉骨扇,正是他平日随身携带的那柄。
      “多谢王爷。”他伸手去接。
      萧景珩却并未想归还。
      他摩挲着扇骨,突然“啪”一声展开扇面。素白的宣纸上,只题着两行瘦金小字:
      “风雪夜归人,独行莫问津。”
      “好字。”萧景珩称赞,眼神却是无尽的冷冽,“只是不知谢御史这‘莫问津’,问的是哪条津?”
      谢砚之微微一笑:“天下津渡,皆非归处。”
      他接过扇子,轻轻合拢,转身离去。
      雪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和几滴尚未干涸的血迹。
      萧景珩盯着那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长街尽头。
      “王爷,”亲卫统领上前低声禀报,“查过了,死者怀中确实有一封密信,但……已经被血浸透了,字迹难辨。”
      萧景珩没说话,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银壶,仰头饮了一口。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那是新鲜的鹿血。
      “查。”他只说了一个字。
      “是。那……谢御史那边?”
      萧景珩看着谢砚之消失的方向,护额下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又饮了一口鹿血,才压下那阵剧痛。
      “盯紧他。”
      谢砚之的轿子并未回府,而是拐进了城南的一条小巷。
      巷子深处有家不起眼的药铺,招牌上写着“济生堂”三个字。
      谢砚之径直入内,掌柜的见是他,忙迎上来。
      “大人今日来得早。”
      谢砚之点头,转入后堂。
      这里不似外部,别有洞天。满墙的药柜直抵屋梁,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
      他褪下狐裘,露出内里一袭素白长衫。腰间的玉带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如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带身上密布着极细的纹路,像是某种文字。
      “陈望掌心的伤,”谢砚之突然开口,“是他自己刻的。”
      暗处转出一个青衣人,躬身道:“是。属下验过了,伤口边缘参差不齐,确是指甲所为。应是他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刻下了那四个字。”
      谢砚之从玉带中取出一枚薄如蝉翼的玉片。对着烛光,可以看见上面刻着的细密的字迹——“陈望,永昌三年进士,青州人士,父陈明远,曾任……”
      他的指尖在“青州”二字上停留片刻。
      “青州。”他轻声念着这个地方,“二十年前,柳清源就是青州人。”
      青衣人低声道:“大人怀疑,陈望之死与当年的私铸案有关?”
      谢砚之没有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株枯败的梅树。许久,才问:
      “摄政王今日饮的是鹿血?”
      青衣人一愣:“是。据眼线回报,比平日多饮了一倍。”
      谢砚之轻轻咳嗽起来。他从袖中取出一颗朱砂丸,却没有立即服下,只是放在鼻尖轻嗅。
      “去查查,王爷最近的药,是谁经的手。”
      “是。”
      青衣人退下后,谢砚之才服下药丸。他走到墙角的一个紫砂花盆前,盆中泥土新翻,隐约可见几点嫩芽。
      若是懂行的人看了,定会大吃一惊。
      这是极为罕见的雪山玉莲,只在昆仑绝顶生长,百年才开一次花。
      他轻轻抚过那些嫩芽,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摄政王府,书房。
      萧景珩卸下玄铁护额,露出额角一道狰狞的疤痕。他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案上堆着厚厚的奏折,旁边摆着三个砚台:一个盛着朱砂,一个盛着银朱,还有一个盛着暗红色的墨。
      这墨是用特殊药材调制的,只有他批阅死刑犯时才会使用。
      “王爷,”幕僚轻声禀报,“陈望家中搜过了,一无所获。”
      萧景珩睁开眼:“他最近见过什么人?”
      “表面上看,并无异常。但……”幕僚犹豫了一下,“三日前,他去了城西的慈恩寺。”
      慈恩寺。
      萧景珩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慈恩寺是先帝在位时香火最盛的寺庙,如今早已荒废。
      “还有,”幕僚压低声音,“谢御史的人,也在查这件事。”
      萧景珩冷笑:“他当然要查。陈望是他御史台的人,死得又这么蹊跷……”
      他突然顿住,太阳穴又是一阵剧痛。他伸手去取鹿血壶,却发现已经空了。
      “药……”他咬着牙道。
      幕僚忙奉上一碗浓黑的汤药。
      萧景珩一饮而尽,苦味在口中蔓延,却丝毫压不住那钻心的疼痛。
      这头痛的毛病,是十年前落下的。
      那场宫变,先帝暴毙,他带着三千亲卫杀进皇宫,扶立幼主……从此,这头痛就如影随形。
      只有谢砚之知道这件事。
      满朝文武,只有那个病秧子,曾在他一次朝会发病时,递过来一盒银针。
      “王爷不妨试试针灸。”那时的谢砚之这么说。
      他当然拒绝了。
      谁知道那针上淬了什么毒?
      可现在……萧景珩揉着额角,突然问:“谢砚之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幕僚一愣:“太医院说,是先天不足之症,靠药吊着性命。”
      “先天不足……”萧景珩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渐冷,“去查查,他平日都用什么药。”
      幕僚应声退下。
      萧景珩走到窗前,凝视着院中的积雪。护额在他手中泛着冷光,内侧三根细如牛毛的银针若隐若现。
      突然,他眼神一凝。
      雪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浅浅的脚印,直通书房窗外。
      萧景珩悄无声息地推开窗,在窗棂的缝隙里,发现了一小片沾血的素帕。
      帕角绣着一株细小的红梅。
      是谢砚之平日里用的那种。
      他捏着那片帕子,指节泛白。
      谢砚之,你究竟想做什么?
      ……
      夜色深沉。
      谢砚之坐在书房里,对着烛光仔细研究着那枚从陈望掌心拓下的钱纹。
      “永昌通宝”四个字,在他眼前渐渐扭曲、变形,最后化作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记忆。
      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随父亲入京,正好目睹了工部衙门那场莫名的大火。
      柳清源一家老小,全部葬身火海。
      官方的说法是意外,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柳清源参与了先帝私铸钱币的事。
      私铸……
      谢砚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拓片。
      先帝为何要私铸钱币?
      国库并不空虚,边关也无战事……
      而且,为什么是“永昌通宝”?
      正沉思间,青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大人,查到了。摄政王最近的药,是太医院院使亲自配的,但……有一味药引很特别。”
      “什么药引?”
      “雪山玉莲。”
      谢砚之执笔的手微微一颤,墨点滴在宣纸上,洇开一团黑雾。
      “还有,”青衣人继续道,“陈望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慈恩寺的知客僧。”
      “慈恩寺……”谢砚之缓缓起身。
      夜色浓重,摄政王府的方向隐约可见灯火通明。
      “备轿。”他突然道。
      “大人要去何处?”
      “慈恩寺。”
      轿子悄无声息地行在夜色中。谢砚之靠在轿内,指尖摩挲着玉带上的纹路。
      突然,轿子猛地一顿。
      “大人,”轿夫低声道,“前面……有人拦路。”
      谢砚之轻轻挑开轿帘。
      长街中央,一人一马,玄甲墨氅,不是萧景珩又是谁?
      “谢御史这是要去哪儿?”萧景珩端坐马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夜深露重,小心旧疾复发。”
      谢砚之缓缓下轿,狐裘在夜风中轻扬。
      “王爷不也在夜游么?”
      四目相对,杀机暗涌。
      萧景珩突然策马逼近,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谢砚之,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查什么吗?”
      谢砚之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那王爷可知,您每日饮的鹿血中,掺了什么?”
      风雪骤起,将两人的衣袂卷在一处。
      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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