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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柔水·扰梦 ...

  •   金家二小姐金月玟在集市上当众受挫的消息,像一阵夏日的疾风,迅速吹遍了嘉水镇的每个角落。接下来的几日,裴倦生明显感觉到“有斐书楼”周围多了些陌生的面孔,或假装路过,或驻足张望,那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他本就因心事而郁结的胸口更添烦闷。
      他索性减少了外出,大多时间待在书楼旁的居所看书,或是在沈老先生的默许下,于清晨书楼尚未对外开放时,去楼内寻一处僻静角落阅读。即便如此,那份山雨欲来的压抑感,以及内心深处对沈阙音愈发明晰却又无法言说的情愫,交织在一起,让他时常对著书卷出神。
      这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憋着一场大雨。裴倦生刚在窗边坐下,摊开一本《诗经》,便听得书楼外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们焦急的劝阻声。
      “二小姐,您慢点儿!这书楼重地,沈老先生不喜喧哗……”
      “滚开!本小姐想去哪儿,还用得着你们管?”
      是金月玟的声音,清脆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骄横。
      裴倦生执书的手微微一僵,心下叹息,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抬眼望向楼梯口,只见沈阙音也正从书库方向走来,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今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愈发显得人淡如菊,只是眉头微蹙,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与裴倦生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书楼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一身火红衣裙的金月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径直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手足无措、面带惶恐的丫鬟小厮。
      “裴倦生!你给我出来!”金月玟站定,杏眼圆睁,目光迅速扫过略显昏暗的一楼,最后定格在站在书架旁的沈阙音和窗边的裴倦生身上。她看到两人之间那不言而喻的默契氛围,心头那股无名火更是烧得旺盛。
      沈阙音上前一步,挡在裴倦生与金月玟之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侵犯的疏离:“金二小姐,书楼乃清静之地,还请勿要喧哗。若有寻书之意,请按规矩来。”
      “规矩?”金月玟嗤笑一声,下巴微扬,用眼角余光睨着沈阙音,“在这嘉水镇,我们金家就是规矩!沈阙音,你少拿你们沈家那套穷酸规矩来压我!我今天不是来找书的,我是来找他的!”
      她纤纤玉指直接指向裴倦生,语气带着蛮横的命令:“裴倦生,我且问你,那日集市上我诚心邀你过府休养,你为何不给面子?可是这沈家书楼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有些人自恃清高,背后说了我们金家什么坏话,绊住了你的脚?”
      这话已是毫不客气地将矛头指向了沈阙音。裴倦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可以忍受金月玟的刁蛮任性,却绝不能容忍她言语间对沈阙音的污蔑和挑衅。
      他站起身,走到沈阙音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清冷地看向金月玟:“金二小姐,请自重。裴某与金家素无往来,与沈家亦是君子之交,何来坏话与迷魂汤之说?那日集市上,裴某已言明心意,暂居于此,甚为安好,无需叨扰贵府。二小姐今日贸然闯入,口出妄言,非但失了金家体面,更是对沈姑娘和这满楼书香的不敬。”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金月玟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驳斥过,尤其还是在她视为“情敌”的沈阙音面前?她俏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裴倦生,声音因气愤而有些尖锐:“你!裴倦生,你别不识好歹!我们金家能给你的,是这破书楼一辈子都给不起的!锦衣玉食,名医良药,只要你点头,什么都有!你何必窝在这又旧又潮的地方,跟这些发霉的破书和……和这些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待在一起!”
      “金月玟!”裴倦生厉声打断她,眼中已有怒意涌动,“裴某敬你是女子,一再忍让,但若你再出言不逊,休怪裴某不留情面!沈姑娘品性高洁,书楼底蕴深厚,岂是你能妄加评议的?请回吧!”
      “我不回!”金月玟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她索性往前几步,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不答应跟我回金家,我就不走了!我看你们这书楼还怎么做生意!”
      跟着她来的金家下人们见状,更是进退两难,围在门口,不敢靠近,又不敢离开。书楼里原本静谧祥和的气氛被破坏殆尽,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沈阙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从最初的担忧,到此刻,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她看着裴倦生因维护自己而动怒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暖流,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僵局的审度。她了解金月玟的性子,被娇惯坏了,吃软不吃硬,若一味强硬对抗,只会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对裴倦生、对书楼都绝非好事。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裴倦生的衣袖,递给他一个“让我来”的眼神。裴倦生接收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怔,看到她眼中那份沉静和笃定,虽仍有疑虑,但还是强压下怒火,微微颔首,向后稍退半步,将主导权交给了她。
      这一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金月玟的眼睛,她看得心头火起,刚想发作,却见沈阙音已转向她,脸上并无半分怒容,也没有丝毫怯懦,只是用一种平和得近乎寻常的语气开口:
      “金二小姐,你口口声声说书楼是又旧又潮的破地方,可知你此刻坐的这把黄花梨木椅,是明末一位致仕翰林的心爱之物,椅背上的刻痕,记录的是甲申国难时,老先生宁死不屈的风骨?”
      金月玟一愣,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坐的椅子,她虽不识什么黄花梨木,但也被沈阙音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有些懵。
      沈阙音不理会她的反应,继续缓步走着,指尖轻轻拂过一旁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书籍,声音依旧平静:“你说这些是发霉的破书,可知这一部《嘉水沈氏文钞》,是我曾祖父亲手校勘、刊印,收录了嘉水先贤数百年的诗文杂著,其中不少是孤本?这一套《水经注疏》,是乾嘉学派大家的手稿,上面还有历代藏家的批注,其文献价值,岂是金银可以衡量?”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清泉滴入滚油,奇异地压下了场中的躁动。她并不直接反驳金月玟的刁难,而是如数家珍般,将这书楼中的一器一物、一书一画的来历、价值娓娓道来。她从桌椅谈到字画,从古籍版本谈到收藏轶事,语气中没有炫耀,没有说教,只有一种对它们深入骨髓的了解与珍视。
      金月玟起初还满脸不屑,但听着听着,竟有些怔住了。她生于富贵,长于锦绣,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少,却从未有人以这样的方式,向她展示过另一种形式的“财富”——一种沉淀了时光、凝聚了智慧与风骨的文化财富。沈阙音的话语,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踏入过的、厚重而充满书香的大门。
      沈阙音见金月玟神色稍缓,不再如刚才那般激动,便话锋微微一转,走到靠近金月玟的一排书架前,取下一本装帧精美的画谱,轻轻翻开,指着其中一页说道:“二小姐今日这身石榴红苏绣旗袍,色泽明艳,针法细密,应是用了上等的吴江辑里湖丝,绣样是缠枝牡丹,寓意富贵荣华。巧的是,这本《清代织绣纹样图考》中,正好收录了类似的花式,乃苏州织造府进贡的样式,可见二小姐品味不俗,与古时宫廷雅趣暗合。”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自然,既点出了金月玟衣着的华贵,又巧妙地将这种“俗世”的华丽与书楼中的“雅致”知识连接起来,不着痕迹地给了金月玟一个台阶。
      金月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本画谱,果然看到类似的纹样,心中那份被认可的微妙感觉,让她紧绷的脸色又缓和了几分。她虽骄纵,却也并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平日被捧惯了,何曾有人像沈阙音这样,既不失立场,又能如此熨帖地说话?
      沈阙音将画谱轻轻放回原处,转身正视金月玟,语气真诚:“二小姐,金家富甲一方,能提供裴公子最好的物质条件,这份好意,裴公子与我都明白。只是,裴公子在此静养,是林医生依据其病情所需而定。书楼虽简朴,却胜在清静安宁,利于颐养心神。且裴公子雅好诗书,与典籍为伴,亦是他病中一大乐事。若骤然换至繁华喧嚣之处,恐于病情无益。二小姐若真心为裴公子好,不妨尊重他的意愿和医生的安排。”
      她的话语柔和,却句句在理,既肯定了金家的“好意”,又点明了裴倦生需要静养的现实,将一场争风吃醋的闹剧,巧妙引导回了对病人本身的关怀上。
      裴倦生在一旁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看着沈阙音沉静的侧脸,看着她如何用智慧和耐心,化解着金月玟的戾气。她不像他那样直接对抗,而是以一种更温和、也更强大的方式,守护着书楼的尊严,也……守护着他。这种被珍视、被理解的感觉,让他心头暖流涌动,之前因金月玟而产生的烦躁和无奈,竟渐渐平息了下去。
      金月玟被沈阙音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她承认沈阙音说得有道理,但让她就这么认输离开,面子上又实在过不去。她咬了咬嘴唇,目光在裴倦生和沈阙音之间逡巡,忽然冒出一句:“那……那他病好了之后呢?总要离开的吧?你们沈家这书楼,难道还能留他一辈子不成?”
      这话问得突兀,却恰好戳中了裴倦生和沈阙音各自心中最隐秘、也最不愿触及的心事。两人俱是微微一怔,一时竟都沉默了下来。
      书楼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窗外,酝酿已久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打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在这时,沈阙音却轻轻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雨丝,背对着金月玟,声音悠远而平静:“人生聚散,如同这窗外的雨,来时自有其势,去时亦有其时。将来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重要的是珍惜当下此刻的安宁。二小姐,你青春年少,鲜活热烈,如同这夏日骄阳,自有你的绚烂天地,又何必执着于一时之气,徒增烦恼,也扰了他人清静呢?”
      她转过身,目光清澈地看向金月玟,眼中竟无半分讥讽或敌意,反而带着一丝……近乎怜悯的宽容?“这世间的缘分,强求不得。属于自己的,纵使千山万水也会相聚;不属于自己的,纵使近在咫尺也难相守。二小姐是聪明人,当知其中道理。”
      金月玟看着沈阙音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她从未在任何看向她的目光中见过的东西——不是畏惧,不是讨好,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深切的、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平静与通透。在那目光的注视下,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无论是刁蛮、任性,还是那点不甘和幼稚的占有欲,都无所遁形,显得如此可笑和……浅薄。
      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羞愧感涌上心头,但奇怪的是,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释然。她猛地站起身,避开沈阙音的目光,色厉内荏地跺了跺脚:“哼!巧舌如簧!本小姐懒得跟你们计较!我们走!”
      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带着一众下人匆匆离开了书楼,连那把珍贵的黄花梨木椅都忘了挪回原处。
      书楼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沙沙的雨声。裴倦生走到沈阙音身边,与她一同望向金月玟消失的门口,心中百感交集。他低声道:“阙音姑娘,方才……多谢你。”
      沈阙音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浅笑:“裴公子不必言谢。维护书楼清静,本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经此一事,金二小姐虽暂时退去,但只怕……”
      她未尽之语,两人心中都明白。金月玟的纠缠,或许只是个开始。而他们之间那未曾点破的情愫,在经历了外界的风雨后,似乎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珍贵了。
      裴倦生看着沈阙音恬静的侧脸,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握住她的手,想告诉她,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他都愿与她共同面对。但话到嘴边,看到她那微蹙的眉宇和眼中的忧色,终究还是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雨,还在下着,润湿了青石板路,也润湿了两人各自纷乱的心事。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看似暂时平息,却在每个人心中都投下了更深的涟漪。金月玟的骄横、裴倦生的无奈、沈阙音的隐忍与智慧,交织成一幅复杂的画卷,预示着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太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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