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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冰隙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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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倾的高烧在第二天傍晚终于退去。他醒来时,头脑还有些昏沉,身体虚软无力,但意识是清醒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宋知意。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家居服,微微低着头,晨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
而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握着宋知意的手腕——不是之前伤痕累累的那只,是另一只。握得很紧,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
宋倾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松开,却又舍不得那微凉的、真实的触感。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宋知意,发现他并没有挣脱,也没有看他,只是任由他握着,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
但宋倾敏锐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似乎淡去了一些。宋知意身上不再散发着那种彻底隔绝一切的冰冷屏障,虽然依旧疏离,却仿佛……有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活气”。
是因为昨晚吗?因为他生病时脆弱的呓语?还是因为他紧抓不放的手?
宋倾不敢确定,也不敢问。他怕任何一点声响,都会惊走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变化。
他轻轻动了动,试图坐起来,却因为虚弱而有些吃力。
一直如同雕塑般的宋知意,在这时动了。他默默地抽回被宋倾握着的手(宋倾的心瞬间空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到厨房,端来了一杯温水和一碗一直温在锅里的、熬得烂熟的白粥。
他将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宋倾,转身又坐回了椅子。
宋倾看着那杯水和那碗粥,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他挣扎着坐起身,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吃着。粥煮得很好,米粒完全化开,带着淡淡的米香,温暖了他空虚冰冷的胃,也一点点熨帖着他惶恐不安的心。
他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用余光偷偷观察宋知意。宋知意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空洞,虽然依旧没有什么神采,但偶尔,会随着窗外飞过的鸟雀,或者楼下传来的些许人声,极轻微地转动一下。
这细微的变化,落在宋倾眼里,不啻于黑暗中透进的第一缕微光。
吃完粥,宋倾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他犹豫了一下,低声开口,声音因为发烧和小心翼翼而有些沙哑:“……哥,谢谢你。”
宋知意没有任何回应,连眼睫都没有颤动一下。
宋倾并不气馁。他能感觉到,那层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从这天起,宋倾彻底放下了所有伪装出来的冷漠和凶狠。他笨拙地、竭尽全力地想要对宋知意好。他包揽了所有家务,虽然做得磕磕绊绊;他研究菜谱,试图做出合宋知意口味(他猜测的)的饭菜;他每天都会把那个旧手机充好电,放在宋知意触手可及的地方,尽管它从未响起。
他不再说那些刻薄的话,取而代之的是琐碎的、甚至有些幼稚的分享。
“哥,今天外面下雨了。”
“楼下那只流浪猫好像生小猫了。”
“我……我找到一份新的兼职,离这里近一点。”
他不再强迫宋知意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在进行一场单向的对话,试图用声音填满房间的空寂,也填补自己内心的惶恐。
宋知意大多数时候依旧是沉默的。但他不再总是望向窗外那片虚无,偶尔,他会静静地听着,空洞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倾听的专注。
宋倾发现,当他提及一些非常久远的、关于他们童年的琐事时,宋知意的反应会稍微明显一点。
于是,宋倾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
“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爬树掏鸟窝,下不来了,是你把我背下来的。”
“有一次我发烧,非要吃城东那家的糖葫芦,你翘了课,跑了大半个城市给我买回来。”
“我们以前……冬天总是挤在一条毯子里打游戏,你的脚特别冰,总是塞到我这边……”
他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轻,带着怀念,也带着无法掩饰的愧疚。他看到,当他说到“糖葫芦”和“打游戏”时,宋知意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发现让宋倾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仿佛找到了打开那扇紧闭心门的钥匙,尽管这钥匙锈迹斑斑,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温柔才能慢慢转动。
一天下午,宋倾出门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纸袋。他走到宋知意面前,犹豫了一下,将纸袋递过去。
里面是两个还带着热气的、形状不算太完美的糖油果子,是他们小时候最爱吃的街头零食之一。
宋知意看着那油纸包着的、泛着诱人光泽和甜香的点心,久久没有动作。
宋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在他以为又一次失败时,宋知意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一个。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里,低着头,看着。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宋倾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宋知意才将糖油果子送到嘴边,极小口地咬了一下。甜腻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混合着油炸面食的香气,是记忆深处熟悉的味道。
他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宋倾,只是默默地、一口一口,将那个糖油果子吃完了。
宋倾看着他吃完,看着他指尖沾上的一点糖屑,看着他依旧平静却不再全然死寂的侧脸,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和希冀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成功了。哪怕只是前进了一毫米。
他不再急于求成。他开始每天给宋知意带一些小东西,有时是一支带着露水的野花,有时是一本内容轻松的闲书,有时只是一颗水果摊上最水灵的桃子。他不再说“对不起”,也不再追问过去,只是用这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一点点地、固执地,将温暖和“生活”的气息,重新注入宋知意冰封的世界。
他每晚依旧睡在地铺上,但会固执地将自己的铺盖紧挨着宋知意的床。夜里,他有时会感觉到宋知意细微的翻身,或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知道,哥哥心里的坚冰正在缓慢融化,而那融化的过程,必然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混乱。
他不再害怕,只是心疼,和更加坚定地守候。
冰隙已然出现,微光得以透入。尽管前路依旧漫长,黑夜尚未过去,但宋倾知道,他不会再放手。他会用尽余生,去暖化这片被他亲手冻结的荒原,无论需要多久。
而宋知意,在长久的麻木和黑暗之后,也开始被迫地、缓慢地,重新感知这个世界,感知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弟弟,那笨拙而固执的温暖。那光芒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刺痛着他早已习惯黑暗的眼睛,也悄然搅动着死水般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