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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痴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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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道士卢世铭入痴绝寺驱鬼,却捉到了一位倾城倾国的美人儿。这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口中直嚷自个是迫不得已。
此时天已黑透,正殿里头一片漆黑,唯独七道金链发着光,堪堪照亮卢世铭面前的一方天地,更照得那美人浑身透着莹润的光泽。
委实不像个厉鬼。
但卢世铭瞧得清清楚楚。
这女子虽说好似有着实体,实则隐隐约约半透着,卢世铭能看到她身子后头的蒲团。再说地上的影子……哪有什么影子?骗骗没道行的寻常人也就罢了,骗不过卢世铭这等老辣的道士。
卢世铭虽是个出家人,却也难免心中叹息,恨这女子作祟,白白浪费了美貌与来世,便开口问道:“你肉身已灭,空留一副作孽的魂魄,有何迫不得已?我且问你,张秀才、李秀才,还有一位姓刘的农人,可皆是你害死的?”
那女子兀自落着泪,睫羽低垂,卢世铭说一句,她便挤出一滴泪,肩头抖个不停,哭哭啼啼道:“道长……奴家情非得已……此地偏僻,又荒无人烟,奴家等了许久,才碰见一点活人的阳气……奴家只想借相公们的一点阳气……断断无害人之心呐!”
卢世铭蹙眉:“果真如此?”
女子道:“若有半句虚言,奴家宁愿魂飞魄散!”
卢世铭却是更警惕了几分。
鬼怪最擅蛊惑人心,尤其这等外表与活人无疑的厉鬼,瞧着温柔无害,实则专攻心计,若是掉以轻心,只怕就此丧命。
不过眼前的女鬼着实……
卢世铭拿不准。他并非赶尽杀绝之辈,倘若鬼怪情有可原,自会手下留情,渡其前往阴曹地府,静候来世投胎。况且这女鬼的道行也的确不甚高深,他甚至只出了五成的功力,便将此鬼牢牢压在自个的五指山下,实在不像连杀三人的厉鬼。
他又细细瞧过女鬼的脸庞,白净的一张小脸,隐隐泛着青黑之气,却不损一丝一毫的美貌,也难怪那几个汉子见了把持不住。
遂他问道:“敢问姑娘闺名?”
女子轻启朱唇:“小棂。”
小棂。
卢世铭忽而浑身一震,一股奇异的滋味自心头涌出,刹那间,风月失色,海棠经雨,几乎止不住流泪的欲望。
他喃喃道:“小棂?小棂……你叫小棂?你姓甚?父母是谁?祖籍何在?”
小棂抬眸瞧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口中道:“不记得了……自奴家有记忆起,便是痴绝寺一鬼魂野鬼,每日皆是饿得慌,只求过路人赏一口阳气吃……道长,您认得奴家么?”
不认得。
但很熟悉……
仿佛认识了许多年,久到白头偕老……卢世铭的师父说他命中注定有一桃花劫,那劫是从前世带来的,消不掉,逃不脱,甚至会要了他的命。小棂、小棂……为何如此熟悉?她是他的劫么?
卢世铭几乎是恍惚了,几欲掩面哭泣,眼前的小棂愈发可怜可爱,仿佛他前世的情人,静静的,柔柔的,在老家理着红妆,等他归来。但似乎……他食言了,他并未归来。
小棂又轻启朱唇:“道长?”
在卢世铭恍惚的一瞬,这女鬼忽而暴起,柔美的脸庞立时崩裂,露出底下的青面獠牙,只是刹那间,美人化作森森白骨,樱桃小口成血盆大口,直直要将卢世铭整个囫囵吞下!
是他大意了!
卢世铭立时从蛊惑中醒来,双手捏诀,与厉鬼的阴气对峙,谁料这自称“小棂”的女鬼藏了拙,血口一张一闭,卢世铭已不省人事。
待卢世铭再次醒来,周遭已是另一番景象。
他头痛欲裂,只觉自个被人簇拥着,直往前走,唢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到处是贺喜的高喊,纷纷说什么“卢官人得娶贤妻!郎才女貌!甚好!甚好!”
他满腹狐疑,问道:“我何时要娶妻了?”
一旁的人笑道:“嗳呵,卢大官人这是高兴到糊涂了?今儿个您娶妻呐,娶的是张妈妈家里的头牌小棂,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要将人娶回家呢!”
又一个人接话道:“大官人,宴席已经备好了,五头肥壮的大阉猪,十口关外运来的、绝不腥膻的黄羊,还有太湖出的脐蟹,个个二两五,来客有份!另有时鲜的鲥鱼,做成了红糟、清闷……更有鲜红的李子、脆嫩的毛桃……保管您吃得尽兴、流连忘返!”
也是奇了,脐蟹是秋冬的美味、鲥鱼是春夏的好物,怎生端到了一张桌子上?何况他是个道士,不食荤腥,更无论嫁娶。
他正欲开口辩驳,却见来来往往的人皆无脸面,头颅的前头空空白白,什么也没有,看得人心里直发慌。
一众无脸人笑道:“恭喜卢大官人!贺喜卢大官人!”
喜宴渐渐扭曲,卢世铭默念口诀,捏紧了手中的八卦镜,试图破除这个荒诞的梦。是了,这无疑是个梦,他对小棂的道行还是误判了,能无声无息将他拉入梦中,只怕是……极凶之鬼。
可是……
他还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小棂。
不然他为何如此伤心?甚至伤心到……心甘情愿死在她的手下。他总觉得自个欠她的,他怕她哭泣……于是乎,他又落入了梦。
一间奢华喜庆的婚房。四柱雕花的拔步床,罩着鸳鸯戏水的喜字床帷,床沿有个穿喜服的姑娘,端端正正坐着。
卢世铭轻轻唤道:“小棂。”
那姑娘便自个取了喜帕,一双美目含羞带怯,颤抖着睫羽,轻轻睇着他,口中道:“官人,让奴家给您解衣宽带罢!”
说着,小棂便轻巧起了身,缓步上前,红着脸解开了卢世铭的衣带。倒也不是缓步,或许飘过来的,只是裙摆摇摇,遮住了悬空的绣花鞋。
可卢世铭反抗不得。
他几乎要溺死在这场大梦之中。这间婚房,这里的一切,包括眼前的小棂,都是那么的熟悉与悲伤,于是他抱住了小棂,与之唇齿相依。
一股钻心的寒凉登时入体。
小棂在吸他的阳气。
这只狡猾的厉鬼,亲得一点章法也无,与其说是在亲嘴,不如说就是在吃他卢世铭的阳气。卢世铭是童子身,又是龙虎山亲传弟子,元阳纯净充沛,恰恰迎合了这等艳鬼的采阳补阴之道。他只觉小棂实在是个痴儿,乱亲一通,心中升起几分无奈,主动含住了小棂的舌。和鬼亲嘴着实诡异,厉鬼的梦,常常是引活人生魂,与自个的鬼身纠缠,鬼身自然是冰凉刺骨,却柔软至极。
他瞧见小棂睁大了眼睛。
好笨的鬼。
小棂手忙脚乱,匆匆推开了他,只见一缕细细的阳气连着一人一鬼的唇,厉鬼满脸通红,哪有方才青面獠牙的可怖样子?!
“道、道长……”
厉鬼斯斯艾艾道。
“多谢道长的阳气……”
梦醒了。
卢世铭躺在阴寒的地砖上,抬眸便瞧见观音慈悲地瞧着他,而正殿之外,天已破晓,日光在寺中徘徊。
他开口道:“小棂,贫道知道你在。”
头顶的观音像也转了一下眼珠子,而后一身白衣、头戴幅巾的小棂缓缓飘了出来,以袖捂面,只露出一双无辜的眸子,羞涩地看着卢世铭。
卢世铭问她:“你就是这般引诱那三个汉子的么?”
小棂乖巧道:“是,不过是借了点阳气……道长您也体会过了……奴家的身子承载不了太多阳气,怎生吸干了他们?”
卢世铭静静望着她。
小棂缓缓下落,幅巾与衣袍在空中散开,不像个害人性命的厉鬼,反倒像侍奉观音菩萨的仙人,一双眼睛更是纯真极了。
她与卢世铭面对着面,忽而脸红道:“道长……卢道长……您的阳气真的很好吃……奴家还能再尝一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