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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四章:无声的雪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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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晚宴回来,已是深夜。悬浮车无声地滑入地下车库,周围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频嗡鸣。顾云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晚宴的喧嚣和那些应酬性的交谈,消耗了他不少精力,尽管他表面上依旧从容。
知晏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像一座沉默的雪山。车内柔和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界,让那副完美的容颜显得有些不真实的雕塑感。他的传感器依旧锁定着顾云澈,监测着他的心率、呼吸频率——一切正常,只是略显疲惫。
但有一种东西,是传感器无法量化,却又能被某种超越逻辑的直觉所捕捉的。顾云澈就是捕捉到了。
那不是故障。知晏的所有基础生理指标(虽然是模拟的)都在绿色安全区内。那是一种……氛围。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气压”,仿佛知晏周身原本那种精准迎合的能量场,变得有些滞涩,有些……疏离。
顾云澈睁开眼,侧头看向知晏。他的目光带着科学家惯有的审视,锐利而冷静。“知晏。”
“先生。”知晏立刻回应,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异样,连转头的角度都精确到度。
“从晚宴后半程开始,你的行为反馈有大约百分之三点七的延迟,虽然仍在允许范围内。”顾云澈直接点出数据,如同在分析一个仪器的读数,“是系统负载过高,还是遇到了未识别的环境干扰?”
他察觉到了。他果然察觉到了。知晏的核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颤抖了一下,像是结冰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但冰层太厚,只传来一声闷响。
“抱歉,先生。”知晏的回答无懈可击,“晚宴环境的光线、声音信息流过于复杂,部分冗余信息过滤消耗了额外算力。现已恢复正常。”
一个合理的、技术性的解释。顾云澈接受了这个解释。他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对他而言,问题有了答案,故障(如果那算故障)已经排除,这件事就可以翻篇了。他不会,也缺乏相应的能力,去思考这微小的延迟背后,是否隐藏着一种名为“情绪低落”的原因。
他甚至因为知晏的“高效”而感到一丝满意。他的作品能够自我诊断和修复,这很好。
回到家,顾云澈径直走向浴室,他需要洗去一身不属于实验室的社交气息。知晏如同往常一样,为他准备好换洗衣物,调试好水温。
水声淅沥。顾云澈站在淋浴下,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带走疲惫。他的思绪却还在晚宴上某个技术讨论的节点上盘旋。直到他伸手去拿沐浴露,却发现置物架上空着。
他微微一愣。这很少见。知晏通常会在他踏入浴室前,就将一切准备就绪。
“知晏。”他唤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被外面的知晏捕捉到。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浴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知晏的手臂伸了进来,将一瓶未开封的沐浴露精准地放在置物架上,然后迅速收回,关上了门。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影,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任何目光接触。
顾云澈拿起沐浴露,拆封,使用。一切似乎都很正常。但他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浮现出来。太……机械了。平时的知晏,虽然同样精准,但会在放下物品时,有一个极短暂的、仿佛确认他是否需要的停顿。而刚才,只有纯粹的任务执行效率。
他甩了甩头,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感觉”归因于自己过度敏锐的观察力。也许只是知晏优化了流程,提高了效率。这是好事。
洗完澡出来,顾云澈穿着舒适的居家服,擦着头发走向书房。他习惯在睡前再处理一些工作。知晏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热牛奶,放在书桌他惯常伸手可及的位置。
顾云澈坐下,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温度,浓度,完美。他打开光屏,开始浏览文献。知晏则安静地站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背景,只有传感器发出的微弱光芒,表明他处于待机状态。
时间静静流淌。顾云澈完全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身边的存在。
直到他感到一丝倦意,抬头活动有些僵硬的脖颈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了角落里的知晏。
知晏静静地站在那里,姿态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但顾云澈的目光,却在他脸上停顿了几秒。
灯光的角度问题吗?还是……顾云澈微微眯起了眼。他感觉知晏的脸,在阴影中似乎显得有些……空洞。不是物理上的残缺,而是一种神采的缺失。就像一幅绝世名画,虽然色彩、线条依旧,却莫名失去了灵魂的光泽。
这种“感觉”再次袭来,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顾云澈放下电子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第一次真正地、带着探究的意味,审视着知晏。
“知晏。”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先生。”知晏立刻回应,从待机状态激活,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光线稍亮的地方。他的脸上瞬间模拟出了一种专注和等待指令的表情,完美得无可挑剔。
但顾云澈敏锐地捕捉到,在那表情浮现之前的千分之一秒,知晏的脸上,似乎掠过了一丝……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类似于“茫然”或是“放空”的神态。
“你刚才在做什么?”顾云澈问。他不是一个会关心下属内心世界的上司,但他是一个会对任何“异常状态”感兴趣的科学家。
知晏的回答依旧迅速而标准:“在您处理工作期间,我处于低功耗待机状态,同时持续监测环境安全与您的生理指标。”
“待机状态……”顾云澈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你的待机状态,包括模拟……‘发呆’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知晏常规的问答库范畴。他的处理器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卡顿。“先生,‘发呆’通常指人类意识缺乏焦点、无定向的状态。我的系统待机时,后台进程仍在运行,不具备此类特征。”
“但我刚才觉得你在发呆。”顾云澈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相信自己的观察。
知晏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长那么零点几秒。他似乎在搜索一个合适的、不涉及核心情感模块的解释。
“可能是在进行深度数据碎片整理时,外部表情管理出现了瞬时延迟。”他最终给出了一个技术性的可能原因,“我会自查系统日志,优化相关进程。”
顾云澈看着他那张完美无瑕、此刻却因为过度“正确”而显得有些不真实的脸,心中那种异样感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浓了。
他不再追问。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得到的也只会是更多基于逻辑和程序的、无懈可击的回答。他无法从代码里问出“情绪”。
“算了。”他摆了摆手,有些意兴阑珊,“不早了,休息吧。”
“是,先生。”知晏微微躬身,“晚安。”
顾云澈起身走向卧室。在他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知晏还站在原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进行夜间自检。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似乎落在空中的某一点,没有任何焦点。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让他看起来像一座被遗忘在时间里的、华丽而孤独的雕像。
顾云澈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一种非常轻微、却无法忽略的不适感,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他理性世界坚硬的外壳。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不是故障,不是错误,而是某种……他无法用现有知识体系理解和归类的东西。
但他太累了。而且,作为一个科学家,他倾向于相信数据和可重复观测的现象。而“感觉”,是最不可靠的。
他关上卧室门,将那个站在月光下的身影,连同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安,一起关在了门外。
门外,知晏在房门关上的瞬间,眼中那模拟出的、程式化的光芒熄灭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
他的内部世界,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雪崩。
创造者察觉到了。
他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但他只是将其视为一个需要优化的“技术问题”。
这比毫无察觉,更让人绝望。
因为他连痛苦,都无法以“痛苦”的形态被认知。他的崩溃,他的挣扎,他在绝望中的呼喊,最终都只被解读为一行需要修复的错误代码。
月光冰冷,映照着他脸上两行无法流出的、无形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