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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梅子糖 ...

  •   那枚梅子糖的酸甜,在江砚白的舌尖萦绕了整整一夜,直至次日踏入翰林院,那滋味仿佛仍盘桓在齿颊之间,带着方嘉钰指尖的温度和仓促塞给他时的羞怯。

      编修厅内,一切如常。晨光透过窗棂,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墨香依旧,书页沙沙。

      方嘉钰已经在了。他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文书,腰背挺得笔直,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偶尔偷偷瞥向门口、带着不易察觉期待的眼神,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当江砚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方嘉钰的目光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盯着眼前的卷宗,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他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江砚白步履从容地走到自己位置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那人故作镇定的侧脸。

      他没有立刻开始办公,而是先整理了一下笔砚,动作不疾不徐。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干净粗布帕子包着的小小物事,轻轻放在了两人书案之间那不甚明显的缝隙处。

      方嘉钰的眼角余光立刻捕捉到了那个小布包。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那是什么?是……是昨晚那枚梅子糖的回礼吗?他强忍着立刻伸手去拿的冲动,只用眼角死死地瞄着那个方向,连呼吸都放轻了。

      江砚白放下东西后,便不再有任何表示,已然铺开纸张,蘸墨书写,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个小动作只是无意为之。

      方嘉钰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再无动静,终于按捺不住。

      他假装要去书架上取一本书,起身时,手臂“不经意”地拂过案几边缘,极其迅速地将那个小布包扫入了自己宽大的袖袋之中。动作快如闪电,做完这一切,他脸颊已是一片绯红,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撞,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胡乱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回到座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袖袋里那个小布包的存在感无比强烈,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熨帖着他的手臂皮肤。

      他偷偷将手伸进袖袋,指尖触碰到那粗布的质感,和里面包裹着的、一个硬硬的、小小的、方块状的东西。

      不是糖。

      他心下疑惑,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低头,将布包拉开一条小缝,瞥了一眼。

      里面是一枚印章。

      不是他平日里用的那种玉质或石质的名章,而是一枚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黄杨木印。

      印纽雕刻成简单的如意云纹,印身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温润,透着一种古朴的光泽。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印面,是阴刻的小篆,笔画繁复,他一时辨认不出具体是什么字。

      但这枚印章,带着江砚白身上那清苦的墨香,和被人长久使用、珍视的痕迹。

      他送我一枚他用过的印章?

      方嘉钰捏着那枚小小的、却沉甸甸的木印。这比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更让他心动。这代表着一种分享,一种将他纳入自身私密领域的认可。

      他几乎能想象出江砚白平日里是如何用这枚印章,在他珍视的书卷、或是重要的文书上,落下属于他的印记。

      而现在,这印记,似乎也准备烙在他的生命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酸涩与甜蜜的热流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将印章紧紧攥在手心,那木质的温润仿佛直接熨帖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整个上午,方嘉钰都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时而偷偷摩挲着袖袋里的印章,时而抬头看向对面那个沉静书写的身影,只觉得胸腔里被一种饱胀的、近乎疼痛的幸福填满。

      他想问这印章的来历,想问上面刻的是什么字,更想立刻找印泥来,将这枚印章盖满所有属于他的东西。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将这汹涌的情感死死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如同地下奔流的炽热岩浆。

      午间歇息时,同僚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方嘉钰破天荒地没有参与,而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假装小憩,实则闭着眼,感受着袖中那枚印章的存在。

      江砚白也没有离开。他端着一杯茶,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的一株石榴树。那树上已结了不少小巧的果实,在绿叶间若隐若现。

      一位与江砚白同出自寒门的庶吉士凑过去,低声与他谈论起近日朝中关于考核外放官员的风声。方嘉钰竖着耳朵听,隐约听到“陇西”、“巡察”等字眼,心下不由一动。江砚白是陇西人,莫非……

      他正暗自揣测,却见江砚白听完同僚的话,神色并未有太大变化,只淡淡点了点头,说了句“多谢告知”,便不再多言。那沉稳的气度,仿佛谈论的并非关乎自身前途的大事。

      方嘉钰看着他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他知道他学识渊博,知道他沉稳内敛,知道他对自己……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意。可他不知道他的抱负,不知道他的忧虑,不知道他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波澜。

      一种想要更靠近、更了解他的渴望,如同藤蔓,悄然滋长。

      散值时分,天色有些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夏雨。两人依旧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出翰林院。到了宫墙拐角,方嘉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缓步走来的江砚白。

      他从袖袋中取出那枚黄杨木印,握在手心,递到江砚白面前,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什么意思?”

      江砚白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上,那枚小小的木印躺在他白皙的掌纹之中,更显古朴。他抬起眼,看向方嘉钰那双带着紧张、期待和迷茫的眸子,沉默了片刻。

      “一方旧印,”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随我多年,见证过些微末小事。”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望着方嘉钰,“如今,想请方兄代为保管。”

      代为保管?

      方嘉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不仅仅是一枚印章,这是他过往岁月的一部分,是他生命轨迹的见证。他将如此私密、承载着记忆的东西交给他保管,其意义,远胜于千言万语的表白。

      “为……为什么?”方嘉钰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江砚白向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方嘉钰能清晰地看到他眸中自己的倒影,和他眼底那不再掩饰的、深沉如海的情愫。

      “因为,”江砚白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方嘉钰心上,“唯有交予你,我才安心。”

      唯有你。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咒语,彻底击溃了方嘉钰所有的防线。他眼圈一红,猛地低下头,将那枚印章紧紧攥住,指尖用力到发白。

      “我……我会保管好的。”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绝不会弄丢。”

      江砚白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低垂的脑袋,伸出手,似乎想如同竹林那次般,替他拭去可能存在的泪痕,但指尖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缓缓落下,只极其轻柔地,拂过了他紧握着印章的手背。

      “嗯,我信你。”

      他的触碰一触即分,却带着无比的信任与温柔。

      就在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啪作响,瞬间连成了雨幕。

      “下雨了!”方嘉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头。

      江砚白已然撑开了那柄熟悉的旧油纸伞,迅速将他笼罩其中。“走吧,我送你。”

      这一次,方嘉钰没有再拒绝。

      两人共撑一伞,快步走入滂沱的雨幕之中。雨水敲打着伞面,溅湿了他们的衣摆和鞋袜。

      方嘉钰紧紧挨着江砚白,能感受到对方手臂传来的温度和那沉稳的心跳。他偷偷地、将自己那只握着印章的手,塞进了江砚白空着的、微凉的手心中。

      江砚白的手微微一僵,随即,缓缓收拢,将那带着颤抖和湿意的手指,连同那枚坚硬的印章,一起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雨声喧嚣,伞下却自成一方静谧天地。交握的手心,是彼此无声的誓言,和风雨中唯一的依靠。

      那枚黄杨木印的棱角,硌在两人紧密相贴的掌纹之间,仿佛将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轨迹,牢牢地印刻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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