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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宅与新生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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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回到这扇斑驳的绿漆门前。
雨水在木纹里刻下沟壑,像我们当年
争吵时,你在我掌心留下的那一道——
早已愈合,却比伤疤更沉默。
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锈蚀的摩擦声
嘶哑如时光的叹息。我预感,
门后会涌出积压的灰尘、霉味,
以及我们共同饲养过的那片,巨大的空虚。
光线,被厚重的窗帘囚禁了三年。
它虚弱地匍匐在地板上,舔舐着尘埃。
空气里悬浮着过往的微粒,每一次呼吸,
都是对记忆的一次打捞。
那只米色的布艺沙发,凹陷依旧,
保持着一个人长久等待的姿势。
茶几上,半杯水早已凝固成琥珀,
封存着你离开那天,未及带走的半句质问。
这里是客厅,曾是我们梦想的甲板。
我们曾在此扬帆,用笑声做风,
谈论要航向星辰,却在第一个风浪里,
就弄丢了彼此的罗盘。航船搁浅于此,
龙骨下,不是沙滩,而是日复一日的,
由沉默和误解堆积成的淤泥。
我走进厨房。瓷砖的冰冷,穿透鞋底。
灶台洁净如墓园,每一口锅都倒扣着,
像为一场盛宴提前准备的坟。
我记得这里曾有的温度。油花欢快地跳跃,
你围着那件蓝格子围裙,像掌控风浪的船长。
汤汁在瓦罐里咕嘟作响,那是家最安稳的副歌。
可后来,副歌走了调。外卖盒子堆成岛屿,
我们将自己放逐其上,用冰冷的易拉罐,
代替了交碰的酒杯。炉火,是什么时候熄灭的?
不是骤然断电,而是像一根蜡烛,
在无尽的穿堂风里,慢慢地,黯然地,
耗尽了最后一点暖意。
书房是最后的堡垒。你的书,我的书,
依旧并肩立在架上,像一场无声的冷战。
电脑屏幕积了灰,像一只盲掉的眼。
我拉开那个属于你的抽屉,里面空空荡荡,
只有一叠废纸,和最底下,那页
我未曾发现过的信笺。
是你的笔迹,只写了短短几行:
“今天又为阳台的花吵了一架。可我记得,
你最爱那株茉莉。我想修好那个裂缝的花盆,
就像想修好我们之间……可我,不知从何下手。”
日期,定格在你离开前的一周。
信,没有写完。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手势,
一次未能成行的挽救。我捏着这页薄薄的纸,
感觉它比这三年的分离,还要沉重。
卧室的门,虚掩着。
我轻轻推开。
床铺平整,仿佛无人曾在此入眠,或失眠。
那面空了一半的衣柜,张着黑色的嘴。
我走到窗前,一把扯开了厚重的丝绒。
月光,浩荡银白的月光,瞬间涌入,
淹没了我的脚踝,我的膝盖,我的胸膛。
它洗刷着每一寸空气,像一场慈悲的救赎。
借着这光,我看见窗台上,那盆早已干枯的茉莉,
在枯枝的底部,竟冒出了一点,
微小而倔强的绿意。一个被我们遗忘的生命,
在无人照看的岁月里,悄悄积蓄着重生。
我没有离开。
我留了下来。从清扫开始。
清水混合着消毒液的味道,是崭新的前奏。
我修好了阳台裂缝的花盆,为那点新绿松土,浇水。
我扔掉了发霉的外卖盒,清洗了每一扇窗,
让阳光和风,重新成为这里的常客。
我甚至重新买了一只瓦罐,学着你的样子,
用小火慢炖一锅汤,等待香气再次充盈这个空间。
我知道,我修葺的不仅是一座旧宅,
更是我内心那片,因你离去而荒芜的废墟。
我在为我们可能的未来,进行一次笨拙的,
孤独的奠基。
今天,门铃响了。
在那个寻常的午后,
阳光正好,我刚给茉莉浇过水。
透过新换的猫眼,我看见了你。
你站在门外,风尘仆仆,眼神里
有怯懦,有探寻,也有我熟悉的微光。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我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沉默与山河。
你看了看焕然一新的屋子,目光最终
落在那盆重生的茉莉上。
“我……”你张了张嘴。
“我修好了花盆。”我说。
你笑了,眼中有泪光闪烁,像春天的湖。
你走进来,轻轻关上门。
那一刻,我听见了——
这所旧宅的每一个角落,
都响起了冰河解冻,万物新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