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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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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城的白日,是在一种麻木的喧嚣中度过的。汐音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处理着客户的记忆创伤,面容平静,动作精准,唯有偶尔失焦的眼神和指尖不易察觉的微颤,泄露着内心从未停歇的风暴。星衍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她对那枚“溯时之镜”既渴望又恐惧。然而,有一种力量,比恐惧更强大——那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想要看清所有真相、哪怕真相会将她彻底摧毁的绝望冲动。
当工作室最后一位客户带着修复好的记忆、满怀感激地离开,当纯白的空间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窗外永恒的光流时,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与虚无便如潮水般涌上,将她牢牢攫住。
她需要那个声音。需要那个来自琥珀色世界、带着草木气息和生命活力的声音,哪怕那声音诉说的是她永无法企及的幸福,哪怕每一次倾听都像是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这是一种饮鸩止渴。
她颤抖着,再次拿出了那枚冰冷的黑色晶石。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发送任何意念,只是将自己调整到一种纯粹的、开放的接收状态,像一片干涸龟裂的土地,绝望地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降临的甘霖,哪怕是毒液也好。
不知是她的执念太过强烈,还是时空的连接变得愈发稳固,那熟悉的、如同微风拂过意识之湖的波动,并未让她等待太久。
而当野萤的“信”在她脑海中被“翻译”成文字,缓缓铺陈开来时,汐音瞬间就察觉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息。
那文字里,不再是单纯的好奇与分享,而是弥漫开一种……甜蜜的、羞涩的、如同初绽花朵上滚动的露珠般,小心翼翼又难以抑制的悸动。
风之精灵,你睡着了吗?
开篇的问候,就带着一种想要分享秘密的、按捺不住的雀跃。
我……我今晚可能睡不着了。野萤的文字里,透着一种幸福的晕眩感。因为,刚才……刚才空羽带我去了一個地方,一个……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地方。
汐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留下一种窒息的抽痛。她几乎能想象出野萤此刻的模样——脸颊绯红,眼眸比星空更亮,赤足在柔软的草地上无意识地划着圈,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之中。
他带我去了‘星陨之湖’。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晚上湖水会像星空一样发光的地方。
星陨之湖。这个名字,汐音记得。是空羽画中出现过的湖泊,也是……他后来在镜城复刻的那片虚假星空的源头。
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但是,湖边一点都不暗!野萤的描述充满了惊叹。湖水里生长着无数会发光的、像小星星一样的水藻!它们随着水波轻轻荡漾,把整片湖水都点亮了!深蓝色的湖面,倒映着琥珀色夜空里那些真正的、闪烁的星辰,还有那些发光水藻的光点……天啊,我形容不出来!就好像……好像整个宇宙,都温柔地沉在了这片湖水里!
汐音闭上了眼睛。野萤那贫瘠却充满感染力的描述,在她脑海中构建出了一幅极致浪漫、极致唯美的画面。深蓝的湖面如同天鹅绒,上面缀满了生物光与星光的钻石,琥珀色的天幕低垂,将一切笼罩在梦幻的光晕里。那是镜城任何全息模拟都无法企及的、属于大自然的、恢弘而温柔的奇迹。
而空羽,就带着野萤,置身于这片奇迹之中。
我们坐在湖边一块平坦的、被湖水冲刷得很光滑的大石头上。靠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和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的味道,淡淡的,有点像清晨的雾气,又有点像……嗯……我说不清楚,但是很好闻。
一开始,我们都没说话,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发光的湖水。能听到湖水轻轻拍打岸边的声音,像心跳一样,扑通,扑通。还有远处森林里,夜光鸟偶尔发出的、像梦呓一样的鸣叫。
然后,他忽然开口了。野萤的文字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决定性的瞬间。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怕惊扰了湖里的星星。他说:‘野萤,你知道吗?在我的世界里,人们住在用光和镜子建造的城市里。’
汐音的呼吸一滞。空羽……在对野萤提起镜城?
我听了很惊讶,就问:‘光和镜子?那怎么住人呢?不会碎掉吗?’
他好像笑了笑,侧过头来看我。湖水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让他那双像浅溪一样的眼睛,变成了两颗……装着整个星陨之湖的、会发光的宝石!特别特别好看!
“装着整个星陨之湖的、会发光的宝石……” 汐音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形容,一股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她的心脏。她从未见过空羽这样的眼神。在镜城,他的眼睛是深邃的,是冷静的,是带着审视和距离的,从未如此刻这般,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的温柔与星光。
他对我说:‘不会碎。我们可以用光编织梦境,用镜子反射天空。’野萤继续写道,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非常非常认真地说:‘我想成为一名……梦境建筑师。’
梦境建筑师……这个在镜城如雷贯耳、代表着空羽身份与成就的词汇,此刻从野萤的笔下、从过去的时空传来,却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神圣的意味。
我问他:‘梦境建筑师?是做什么的呀?’
他转回头,看着那片发光的湖水,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像是憧憬,又像是誓言一样的语气,说:‘就是……建造房子的人。但不是普通的房子。是能捕捉星辰的房子,是能收藏梦境的房子。’
捕捉星辰……收藏梦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汐音的耳膜上,震得她头晕目眩!她太熟悉这个描述了!这不就是空羽在设计他们镜城的家时,对她说过的话吗?!只不过,当时他的语气是平静的,是陈述事实的,远没有此刻透过野萤文字传递而来的、那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炽热与向往!
他接着说,野萤的文字仿佛也带上了那时那刻的颤抖,‘我想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有巨大的、能看到整片星空的窗。让星光可以直接洒进来,落在……’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再次转过头,看向我,他的眼睛里,那星陨之湖的光在剧烈地晃动,‘……落在你的眼睛里。’
“落在你的眼睛里……”
汐音感觉自己的呼吸彻底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次心跳时疯狂地逆流冲回心脏,带来一阵近乎晕厥的窒息感!
然后,他看着我,非常非常轻,却又非常非常清晰地说:野萤的文字在这里,仿佛凝聚了那个夜晚所有的星光与勇气,‘野萤,等我成了梦境建筑师,我为你……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好吗?’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汐音僵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中的晶石几乎要被她捏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句话,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野萤,等我成了梦境建筑师,我为你……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好吗?’
为你……为你……为你……
原来如此。原来那座能捕捉星辰、收藏梦境的房子,那个她以为是空羽送给她最浪漫礼物的家,从一开始,就不是给她的承诺!
那是少年空羽,在星陨之湖畔,在漫天星光与发光水藻的见证下,对那个赤足的、拥有森林湖泊般眼眸的少女——野萤,许下的、最真挚、最浪漫的约定!
是她偷来了别人的梦想。是她住进了别人的承诺。她所以为的一切,从根源上,就是一个巨大的、可悲的误会!
野萤后面还写了什么,她已经看不清了。那些描述她如何心跳加速、如何羞涩地点头、如何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夜晚的文字,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只有那个约定,那个在星空下发下的誓言,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这一次,没有歇斯底里的痛哭,没有崩溃的尖叫。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对的冰冷与死寂。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空无一物的双手。仿佛看到,那场发生在遥远过去、星陨之湖边的浪漫约定,在此刻,化作了一场无声的、只为她一个人举行的……葬礼。
而她,是这场葬礼上,唯一的、迟到的吊唁者。
从工作室到公寓的那段路,汐音走得如同梦游。镜城的光流在她身边奔腾不息,悬浮艇无声滑过,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模特的笑容完美而空洞。这一切熟悉的景象,此刻在她眼中都失去了意义,变成了模糊的、移动的背景板。她的感官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棉花包裹着,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无法穿透,只有脑海中那个声音在反复回响,清晰得如同丧钟——
‘野萤,等我成了梦境建筑师,我为你……建造一座那样的房子,好吗?’
为你。为你。为你。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烙在她早已麻木的神经上,带来一阵阵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门口的。生物识别锁发出轻微的“嘀”声,厚重的门扉无声滑开,将外面那个虚假繁华的世界隔绝在外,也将她吞入了一个更加真实、更加残酷的刑场。
踏入门内的瞬间,那股经过精密计算的、模拟“阳光晒过织物”的香氛扑面而来。曾经,她觉得这味道代表着空羽的体贴与温暖;此刻,它闻起来却像博物馆里为了防止古物腐朽而使用的、冰冷的化学制剂。
她没有开灯。
“夜晚”模式已经启动,公寓沉浸在智能系统营造出的、适合休息的昏暗光线下。只有巨大的落地窗外,镜城永恒的光之瀑布,将一片冰冷的、蓝紫色的辉光投射进来,勉强勾勒出室内那些昂贵家具冰冷而僵硬的轮廓。
她像个幽灵,赤着脚,踩在仿石材地板上那恒定的冰凉中,缓缓走入客厅的中心。
这里的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悬浮沙发静静地停在半空,不对称的茶几保持着那种刻意营造的“动态平衡”,水滴状的灯饰如同凝固的眼泪,从天花板上垂落。每一件物品都待在它被设定的位置上,分毫不差,整洁得像一个刚刚被打扫完毕、等待下一批游客入内参观的……样板间。一种毫无生命气息的、属于陈列品的死寂。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点点地扫过这个空间。
那沙发——他曾坐在那里,目光悠远,她以为他在构思设计,现在才明白,他或许是在回忆星陨之湖畔,那块被湖水冲刷得光滑的、他们并肩坐过的石头。
那茶几——那扭曲的、打破平衡的线条,是否在模仿遗忘之谷里,某处天然形成的、不规则的岩石?
那墙饰——那些冷硬的金属几何体,是否是对发光植物轮廓的、一种冰冷而拙劣的抽象化表达?
每一个细节,此刻都像是活了过来,挣脱了“家”的温情伪装,露出了它们狰狞的本相——它们都是符号,是证据,是空羽内心深处、对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女人,无法磨灭的思念与渴望的投射!
她不是这里的女主人。她是闯入了一个私人纪念堂的、不受欢迎的访客。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捂住嘴,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食道。
她踉跄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了卧室。卧室里更加昏暗。智能系统检测到她的进入,自动将光线调节到更低的亮度,几乎是完全的黑暗,只有……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的头,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姿态,缓缓地,抬了起来。
视线,撞入了那片……“星空”。
卧室的天花板,不是普通的建筑材料,而是一整块巨大的、无比先进的智能天幕。此刻,天幕之上,正模拟着浩瀚的宇宙星河。深邃的、天鹅绒般的蓝黑色背景上,无数星子闪烁着冰冷而清晰的光芒,银河如同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而过,偶尔,甚至有一两颗模拟的“流星”,拖着短暂的光尾,悄无声息地划过。
这片星空,是如此逼真,如此壮美。
曾经,这是空羽送给她的、她认为最浪漫的礼物。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启动这片星空时的情景。他牵着她的手,走进黑暗的卧室,然后,打了个响指。
刹那间,星河垂落。
她当时惊喜地几乎叫出声,仰着头,像个孩子一样,痴痴地看着那片如梦似幻的穹顶。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喜欢吗?这样,你每晚睡着的时候,都像是睡在星空之下。我可以为你捕捉所有星辰,把它们都留在你的眼睛里。”
“把它们都留在你的眼睛里……”当时她觉得,这是世间最动听的情话。此刻,这句话,与野萤信中的另一句话,在她脑海里轰然碰撞,炸得她魂飞魄散!
野萤说,空羽在星陨之湖畔,看着她的眼睛说:‘让星光可以直接洒进来,落在……落在你的眼睛里。’
一模一样的话语!几乎分毫不差的承诺!只是,对象不同。一个是对着野萤,在真实的、星光与生物光交织的湖畔,许下浪漫的约定。一个是对着她,在这虚假的、由程序和灯光模拟的天幕下,说着……谎言。
原来,这片她每晚凝视、寄托了无数少女幻想的星空,根本不是空羽为她捕捉的星辰!
这是他为他永远无法得到的野萤,复制的“星陨之湖”!这是他无力实现那个湖畔约定后,在另一个时空,搭建起来的、一个苍白而昂贵的……替代品!
而她,汐音,这个睡在这片虚假星空下的人,又算什么?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是住在别人爱情陵墓里,还对墓碑感恩戴德的……可悲的守墓人?!
“呵……呵呵……” 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笑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在死寂的卧室里回荡,显得异常诡异和凄凉。
她缓缓地环视着这间卧室。这张巨大的、冰冷的床,这个按照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完美”比例分割的空间,这些隐藏式的、毫无烟火气的储物设计……
这一切,都不是为了“生活”而设计的。这是一个祭坛。一个空羽用来祭祀他那段夭折的、刻骨铭心的初恋的祭坛!而她,被他选中,成为了这个祭坛上,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祭品!她用她的爱情,她的生命,她的每一天,在这里供奉着一段她从未参与过的、属于空羽和野萤的过往!
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像冰冷的岩浆,瞬间淹没了她。她感觉不到悲伤,感觉不到愤怒,只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被彻底否定和愚弄后的虚无。
她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璀璨的、虚假的星河。
每一颗闪烁的星子,此刻都像是一只嘲讽的眼睛。每一条流淌的光带,都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那划过的流星,更像是为她这场荒谬爱情献上的、最后的、凄凉的挽歌。
这个家,从来就不是爱巢。它是一个囚笼,一个用最华美的材料、最精妙的设计构建而成的、无形的囚笼。将她囚禁在一场虚假的爱情里,囚禁在对另一个女人的永恒纪念中。
它是一个陵墓,埋葬着空羽对野萤未能实现的承诺,也埋葬了她汐音,所有真实的、却被错付的情感。
而她,直到今日,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了墓碑上刻着的墓志铭。她看着那片星空,仿佛看到了少年空羽和少女野萤,手牵着手,站在星陨之湖畔,对着她,露出了怜悯而又……无比刺眼的幸福微笑。
汐音缓缓地、缓缓地蜷缩起身子,蹲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
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当悲伤超越某个极限,泪水便成了奢侈。她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正在风化的石像,在这座华丽的、星空笼罩的陵墓里,无声地……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