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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十二夜 ...

  •   KK
      还以为我会失眠,不料到家就呼呼睡了过去。

      还以为我会做梦,在梦里尽情宣泄我遭遇的沉重打击。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拿起手机看时间,不由自主就想,小七的火车是几点?

      登陆小蓝,里面塞满Eden的信息。说他已经从父母的魔爪中逃回学校,什么时候再见面。几次三番热情邀约,见我读都不读、看都不看,估计是猜到我和小七在一起,开始破口大骂。

      而我刚把他这几天发来的信息看完,他的新信息就来了,“上线了?想起我来了?你还不知道吧?”

      Eden说出小七的秘密,幸灾乐祸地补充,“我和他同一天确诊,没想到吧,看着单纯老实的人其实我和一样坏!”

      ——小七并没有告诉我你也是携带者。

      ——没有人跟你一样坏。

      ——最后奉劝一句,得病无辜,传播犯法,好好做人吧。

      昨晚被小七的坦白彻底整懵。这会和Eden对线,才反应过来,小七及时把我从商业街带走,简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虽说那天出门去见Eden,我没有任何想法。

      谁又能保证,入夜以后,再被刻意撩拨,我还能纹丝不动?

      所以,说小七是我的救命恩人毫不夸张。夸张的是,我就这么丢下他溜回了家!

      想到这里,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

      给小七打语音,“对方把你加入了黑名单,不能语音通话”。

      那就直接去火车站找?

      冲出家门,一边等电梯,一边查询途径小七老家的火车班次。

      然而太难了。截止眼下十一点,开往他老家的火车还有十六趟,分别从三个火车站发车。

      排除距离学校最远且需要换乘的火车站,余下两个站一南一北,不远不近,都有地铁从学校直达。这叫我去哪个?

      所以最保险的办法还是守在学校地铁站。如果小七还没有离校,迟早会在那里现身。如果小七已经离校……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在地铁站赌一把。

      我迅速捋清思路,直奔学校。

      “喂喂喂这里不能停车!”

      保安大哥发现我企图把车扔在学校门口,哇哇大叫着朝我跑来。

      我则不管不顾朝着地铁站跑去,锁车、罚款悉听尊便。

      “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说着熟悉的台词,挤下扶梯,来到安检口。

      这会推着拉杆箱、大包小包离校的同学们络绎不绝。

      我紧张地盯着他们来回扫视,宁可错看三千不可漏掉一人。

      “开往火车南站方向的列车即将到站!开往火车北站方向的列车即将到站!”

      地铁广播还不停给紧张的空气加码。

      要不是接到老娘电话,压根没觉得我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

      老娘是来报喜,面试名单已经发布,要请我吃大餐庆祝,还让我叫上那个学弟。

      我一阵烦躁,嚷嚷着不去不去,就挂断电话。

      同时,失败像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淋了下来。

      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到小七老家的火车最快也要六个小时,小七肯定不会选择更晚的班次。他肯定已经离校。

      其实昨晚你任由小七离开,就等于选择了放弃,不是吗。

      站足两小时的疲惫一下子全都出来了,腰酸背痛腿软心灰,只想赶紧回家。

      回到学校门口,车子果然已经被无情锁死。

      再要去找保安,看见候车点刚好有校车到站。明知徒劳无用,我还是一个箭步追了过去。

      熟悉的校车,枝繁叶茂的梧桐道,昨天刚来过的学校,欢送毕业生的横幅依然悬挂,但是一切都不再相同了。

      就连金玲花也重新变得警觉,从窗户探头叫住我,“过来登记。”

      “我就上去看一眼。”

      “你登记了,爱看几眼看几眼。”

      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太好,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我正和金玲花对峙,就看见小七和一个男生走下楼梯。

      小七
      每个毕业生的心里都有一个笃定,不做最后离校的人。

      所以,我原本买的今早八点的火车。

      计划六点起床,去食堂吃最后一次早餐,再把宿舍钥匙退给阿姨,就彻底关上大学这扇门。

      事情中途起了一点变化。

      老大、老二不能返校参加毕业典礼,约好由我代领证书,再用EMS寄给他们。

      昨天上午从学院出来,我直奔邮局,又跟他们打电话确认。

      老二没有问题。

      老大却改了主意,在外出差的他刚好可以在今天中午赶回,就想自己回趟学校,让我把证书交给辅导员保管。

      打给辅导员,约好晚上联系。谁知他昨晚被几个同学拉出去吃饭,喝得不省人事才回宿舍。

      证书这么重要的东西,除了辅导员,还能贸然交给谁?保险起见,只能是我把火车票改签,推迟一天离校。

      老大拖到中午一点多才满头大汗回宿舍,而他们单位下午两点半就要上班。

      不用客气,以后再聚,我安慰他,又送他下楼。

      还在楼梯上,仿佛有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我看见KK就站在舍管办公室窗前。

      KK也看见了我,马上冲了过来。

      我硬着头皮介绍老大和KK认识,又说了老大复习资料的事情。

      KK便跟老大郑重道谢,闲聊两句。原来老大单位和KK要去上班的地方在一个街区。

      校车总算来了。
      前脚把老大送上车,我赶紧给KK解释前因后果。

      真的,我原计划真的是今天离校。

      ——还是说,潜意识里你其实也想多留一天?

      因为老大才多耽搁了一天。

      ——那你为什么这样心虚?

      我一面作着澄清,一面掏出手机,要给KK看我的改签记录。

      KK直接抱住了我。

      我吓得用力推他,这可是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

      KK紧了紧双臂,就是不撒手。

      我汗如雨下,小声催他松开,快松开。

      “我不介意!昨晚我有点慌。再看到你就确定了,我一点也不介意,我不介意。”

      你先松开,给人看见不好。

      我想说的是这个,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下午酷热的空气里微弱地震荡,“我介意,可是我介意,我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认识你。”

      我泪如雨下。

      KK
      小七看我的眼神明显变得躲闪。尤其是他急着解释为什么没有离校的慌张,实在叫我心痛至极。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抱住了他。

      他的头发冰凉,额头冰凉,胸膛冰凉,整个人微微打着寒颤。

      知道吗,我刚刚在地铁站傻等了你好久。最后还能够在宿舍楼下遇见你,我觉得这就是奇迹。

      明明心里有这么多安抚、解释的话,我却变得嘴笨,只会反复说一句“我不介意”。

      他拼尽全力要把我推开。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对,只好把他抱得更紧。

      我们就这样抱头痛哭起来。

      “让开点,让开点,让开点!”被声嘶力竭的吆喝惊醒,才泪眼婆娑地看见一个庞然大物直冲着我们逼近。

      我们避让不及。

      垃圾车几乎擦着我们肩膀开过去,抵着宿舍楼前的台阶停住。

      车上气呼呼跳下来三个保安,呵斥,聋了吗?

      被汗水、泪水糊了一身的我们,连忙逃离事发现场。

      梧桐道都快要走完,才想起来,我们为什么不等校车呢。但是梧桐道都快要走完,校门已经在望,干脆就走过去吧。

      我说,“读书那会我好几次把钱花光,都是从学校一直走回家。”

      小七沉默着。

      “我的车被保安锁了。保卫处在哪里,漂亮学妹请联系?”

      小七配合地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

      “对了,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很近的。”

      我不等小七回答,就拉他走向地铁站。

      清音寺就在学校旁边,从前坐公交三站路,现在地铁就一站。

      因为寺里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大学那会每年都进去拍照。但是,像今天这样正紧进去跪拜还是第一次。

      看到清音寺的大门,小七反应过来了,带着重重的鼻音叫了我一声,“KK,你不用……”

      我不理他,小跑着去售票窗口买票。

      再返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好看见老娘和老马从寺里出来。

      “是不是啪啪打脸!”老娘一看见我就发起进攻,“我来烧柱香被人骂神经病,转背自己倒跑来还愿。”

      其实我压根都不知道“还愿”这一说。

      老马也说,“我们就是来给你还愿的,早晓得告诉你别来了。”

      所以,前天也是老马陪老娘过来的吧。

      老马又说,“你考得很好,很争气!本来还担心我明年改非,以后就帮不上忙了。”

      听说这话,我一时没忍住,一句谢谢脱口而出。

      老娘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小七那边,“你就是那个学弟?感谢感谢,谢谢你的复习资料,还陪他自习那么多天。”

      老娘又说,“一直以为我儿天下最帅,现在被你比下来去了!”

      老马则说,“我找个地方,大家晚上一起聚聚。”

      非常不应该地,我带着小七,撞见老娘和老马,居然还有点开心。

      但是要我们四个人其乐融融一起吃饭还是达咩。

      我说,“我们还有事。”

      老马自然是说,“有事也得吃饭嘛。”

      “真有事,不管我们,谢谢……马叔叔。”

      说完这话我自己就有点脸红,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这样叫过他了吧。

      老娘出面打圆场,“那这样,你们去忙你们的,我回家做饭,你们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回家吃饭。”

      又再三强调,“小戚一定要来啊,不然阿姨生气的,一定来!”

      真的要衷心感谢老娘。她这么一番热情聒噪,让小七彻底平复下来。

      检票进门,工作日下午三点的寺院空无一人。绿荫下的甬道爬满绿苔。黄铜水缸里的睡莲兀自开得热闹。推门走进一处院落,喵呜一声惊跑了廊下休憩的野猫。

      我几次提议,进去拜拜?

      小七总是摇头,一口气爬上最高处的大殿。

      我找了个背阴的石凳坐着休息,又指给小七看大殿前面的银杏树,等到十一月底它会变得金黄,配合红墙跟琉璃瓦,拍照特别好看。

      “最后一个殿了,真的不进去拜拜?”

      小七这才解释,“我就是觉得平时从不烧香,有事才来拜佛,未免太不诚恳了。”

      刚说到这里,一大队诚恳的善男信女就直奔大殿而来。

      只见他们双手合十,在殿前整齐列队。每个人神情肃穆,口中还念念有词。然后由一位黄衣僧人组织,数人一组,依次走进大殿左侧的小楼。

      我们在旁围观,并没有凑热闹的打算。

      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那僧人冲我们招手,要我们过去。

      我们跟上最后几个人爬上小楼,来到一间檀香萦萦,经幡静垂的佛堂,居中安放着一只玻璃小橱。

      虽然不明所以,佛堂的庄严、明净还是征服了我们。

      里面的僧人指引我们上前跪拜,临走又赠送每人一张纪念卡片。

      拿到卡片才明白,这是一场瞻礼佛骨舍利的法会。

      “我都没有许愿。”我非常遗憾。

      小七说,“我许了。”

      “那你还说临时许愿不真诚。”

      “对了,”小七问,“你还能联系上Eden吗?”

      我老实交出小蓝。

      小七埋头输入,发过去一大段话,“Eden,我们在清音寺遇到一场法会,待会我把纪念卡快递给你,希望能跟你分享这份好运,我们都好好照顾自己,别再做傻事。”

      Eden没有回复。

      小七预约快递,取件地址留的学校大门。

      搭乘地铁原路返回学校,快递小哥几乎同时赶到。

      我说给小七,“你的留着吧,把我的给Eden。”

      小七不同意,“你的自己留好,寄我的。”

      我说,“你比我需要,寄我的。”

      小七直接把纪念卡塞给快递小哥。

      我也赶紧把纪念卡塞给快递小哥。

      “到底寄哪张?”快递小哥一脸懵逼,“既然感情这么好,还分什么你我呢。”

      这话说得有道理,难道小七不好我还能好?我由着小七寄出卡片。

      满以为接下来就是一起回家吃饭。不料快递小哥一走,小七就变了卦,转身排队等校车。

      校车也是讨嫌,眨眼就来了。

      车上人多,我也不好说别的,只能陪他回到宿舍楼,下了车,才开口,“你都答应老娘了。”

      “你帮我随便编个理由,谢谢阿姨。”

      “不行,你必须去。”

      “对不起,我真的不想去……”

      “能不能相信科学!吃饭不会传染!”

      小七被我说得一愣,眼眶红了。他试着狡辩,“我不是因为那个……”

      金玲花飘然而至,“他叫你就去吧,大家都走了,六楼就剩你一个了。”

      金玲花苦口婆心,“我们一会要来搬运六楼的垃圾,肯定会吵到你。”

      金玲花当机立断,“来来来,现在就上楼清点东西,交出钥匙。”

      金玲花大概误会我是来接小七离校,但也弄拙成巧,皆大欢喜。

      小七的大件行李已经寄回老家,随身只剩一个小小的提袋,分分钟办完交接。

      再找到保卫处,赔礼道歉,缴纳罚款,保安大哥一脸怒容地给我解了锁。

      回家路上,想起昨晚独自回家的失魂落魄,总觉得昨晚不是昨晚,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明天也不是明天,需要很久以后才会到来。

      小七
      记得刚确诊的时候,我想过搬离宿舍,不和任何人接触。

      两个月过去,我的想法不再那么极端,但还是无可挽回地变得自卑。

      毕业前的同学聚餐,能不参加的我都没有参加。

      每次跟KK吃食堂,我都用着公筷。

      直到KK的一句“吃饭不会传染”,彻底掀开了我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你是可以正常社交的。

      你也一直在正常社交,不是吗。

      就这样,我带着行李,跟着KK去他家吃饭。

      阿姨听到门响,马上迎过来,让我们去洗手,马上开饭。

      在餐桌前稍等的时间,我偷偷打量KK的小家。

      米白色布纹墙纸,浅色木地板。长餐桌、茶几、电视柜,线条简约。落地窗前,一株高大的琴叶榕盎然挺立。

      这整洁、舒适的小世界,叫我自惭形秽。

      从清音寺分开到现在不过三个小时,阿姨就做出来一大桌菜。

      白灼小龙虾,豉油西兰花的梗仔细削了皮。红烧排骨里的鹌鹑蛋,每个上面都划着三道小口子。

      这就是家常菜和食堂的区别,满盘都是悉心准备的痕迹。

      阿姨招呼我们赶紧吃饭,自己却忙着给我们盛汤,又把虾子剥壳,抽掉泥肠。

      KK抱怨,“也不怕人家嫌你脏。”

      阿姨就笑着冲我摆摆手,意思是她洗过手。

      KK抱怨,“唉呀,我们自己来。”

      阿姨示威似的,马上夹一块排骨送到我碗里,“小戚,好不好吃?”

      我回答好吃,菜是真的好吃,米饭也格外香。在外面跑了一天也确实饿了。

      我们越吃越快,都忘了说话。

      吃饱喝足,阿姨不准我们动手收拾,让我们去客厅看电视。

      电视播着新闻。厨房里是阿姨洗涮的动静。我和KK端坐沙发,互看一眼,都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KK起身打开电视柜的抽屉,找出几本相册递给我。

      我低头翻看,刚看两页就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一张KK的童年旧照,系着红领巾,抹着胭脂口红,手里举着奖状。

      这些都没问题,主要是奖状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健、美、儿、童。

      KK马上大叫,这张不能看!

      阿姨闻声凑过来瞄一眼,也乐不可支。

      她解释,KK爸爸刚走那年六一,学校组织颁奖,大部分同学都有奖状,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KK却没有。阿姨买来奖状,想请老师偷偷写一份。老师虽然答应帮忙,奖状写什么好呢,KK成绩普通,卫生马虎,班级活动也不积极参加,唯一优点就是长得高大,就想出这个奖项,“健美儿童”。

      阿姨说到这里,也坐了下来翻看照片,指给我,“小戚见过凉床吗,从前我们家住在江滩那边,夏天凉床一搬就去江边过夜。”

      “这台桑塔纳是他老汉的第一辆车,卖掉的时候,他还哭了鼻子呢。”

      KK马上说,才没有!

      阿姨说给KK,“说到车,等上班就给你换辆好车。”

      “不用了,最近跟小七挤地铁都习惯了,以后我要量入而出,坐地铁上班。”

      阿姨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把KK看了又看。

      我低头拿起另一本相册翻看,里面是少年KK跟几个化浓妆的姐姐左拥右抱的照片。

      “他老汉不在了以后,我去开歌舞厅养家,这些都是当时的工作人员。”阿姨给我介绍。

      “还工作人员,”KK马上揭发,“就是小姐的嘛。”

      “她们那时候对你多好,给你买零食,还接你放学,没良心。”

      我问,“她们现在去哪里了?”

      阿姨就说,“不知道,很多年没联系了,总不是回老家嫁人了吧。”

      KK爸爸突然不在了,您是怎么熬过来的呢?我想了又想,还是问不出这样的话。

      所以,KK,你是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够帮我问出我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阿姨还认真想了一会,“刚开始有一大堆麻烦事要处理,整个人都是木的。一直把他爸爸后事料理完,好像才回过神来,跑去江滩放声大哭了一场。我当时一边哭,还一边注意看,心想有人路过我就赶紧停,免得被人问东问西。结果发现我想多了,那些人看见我就像看见鬼一样,还在远处就绕开了。我一看他们这样嫌弃,反倒不想哭了。哭有什么用?谁会来管你?有时候回头想想,我觉得自己真是运气差。嫁个老公吧,先是下岗,好不容易做生意赚了点钱又出了车祸。我搞歌舞厅那几年,外人看着生意红火,背地里不晓得多少烦心事。好几次我都觉得过不下去了,结果还是熬过来了,只能说人这辈子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吧。”

      阿姨的话说完,我们都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阿姨先开口,“小戚今晚就住这里吧,我去给你铺床。”说着起身去了别的房间。

      虽然也有不想在KK家留宿的原因,更主要的,实在太想去看看阿姨重拾勇气跟决心的江滩,我小声问KK,“你累不累?”
      “干嘛?”

      “敢不敢通宵不睡?”

      “我还没老到不敢通宵的程度吧。”

      “那陪我去江滩看日出可以吗?”

      KK
      感觉就是从考试前那场争吵开始,我和老娘忽然变得推心置腹。

      像今晚这样长篇大论诉说心路历程,是我们家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而从老娘的角度回看这些尘埃蒙面的往事,除了难过,更多的是亲切,以及忽然而至的勇气。

      小七提议去江滩看日出,想来也是同感。

      可怜老娘被蒙在鼓里,给小七铺床,找毛巾牙刷,白忙了一个小时。

      只等她老人家撤退,我们就开始为今晚的秘密行动准备,泡咖啡,准备小零食,给相机充电,又翻出野餐垫。

      过了零点的街道空阔、安静,一路通畅无阻来到目的地。

      老娘口中的江滩应该就是我们上次去过的江滩公园,我们家从前的老房子就在附近,观看日出的最佳位置也在那里。

      然而停车、拎包,进门发现,才几天没来,整个公园就变成了大工地。

      草坪、树林开膛皮肚,道路被塑料挡板隔断,只留下很窄的通道供人穿行。

      摸黑横穿过去,还没到江边,看见远处亮着施工的大灯,几台挖掘机正在奋力工作,更有看不见的机器发出突突突的刺耳噪音。

      想象中宁静美好的仲夏夜瞬间破灭。

      怎么办,当然是赶紧转移阵地。我提议,“要不我们去找个天台,比如边界饭店?”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我们说走就走,来到边界饭店楼下。电梯需要刷卡,走楼梯路过二楼,看见边界饭店的招牌已经熄灯。

      再爬到顶楼,可恶,通往天台的门挂着好几把锁。

      好在我依稀有个印象,边界饭店所在这栋商用楼最早是糖果公司还是什么国企的办公楼,后来仿照旧租界建筑样式重新装修,加了哥特式的尖顶和华丽外墙。

      我让小七稍等,攀铁梯潜入那哥特式尖顶下面的电梯机房,试着推里面的窗户,bingo,打开了!

      再要返回去接小七。小七坚持说不用,拎起大包就攀了上来。

      爬窗户跳进天台,才发现聪明的人不只是我一个,天台上有不少前人带上来的泡沫垫、啤酒瓶等等。

      我们打开手机电筒,找了块相对整洁的位置,铺开垫子坐下。

      此刻万籁俱静,凉风习习,好久没有享受过城市夏夜的清凉。

      我倒给小七一杯咖啡。

      小七捧着杯子喝一小口,“好香!”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其实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的。

      “什么事?”

      “我的微信你是不准备主动加回来了吗?”

      “忘了,我马上加。”

      “手机号码也发给我,家里有没有座机呢?”

      “大哥,谁家里还会有座机。”

      “那把家庭地址发给我。”

      “行、行、行,”小七提醒,“不过你千万别给我买东西,我住乡下奶奶家,快递不派送的。”

      “你想多了。”

      “学校主楼你记得吧,”小七一边喝咖啡,一边说下去,“毕业聚餐那晚年级同学去那里通宵看日出,我没有去。因为老张的事,我变得很害怕天台这样的地方。”

      “糟糕,我没有想到……”

      “没事,没事,我现在一点不觉得害怕了。”

      “这么厉害?”

      小七只是笑,没有说话。

      小七
      我原本有很多话要说给你听。

      针尖扎破血管的冰凉疼痛,等待诊断结果的焦灼难安,进出校医院骗取安眠药的恍惚失神,以及在心理治疗室的涕泪横飞。

      可是,当我坐在边界饭店的天台,捧着你递给我的茶杯,忽然发现这些事情都变得轻飘,不值一提。

      是的,很不幸,我是一名HIV携带者。

      但谁的人生又是完美无缺呢。说到底,我们都只能活得真实,而不是活得完美。因为后者并不存在。

      那就坦然地接受、努力地生活吧。

      我试着说出心中感受,但根本无法说清。

      KK还是听懂了,轻轻拉住我的手,用力握了握。

      我非常丢人地再次落泪。

      我究竟在哭什么呢,心里明明充盈着快乐,确定无疑、久违了的快乐。可就是管不住这恼人的泪水。

      原来真是这样,人在快乐的时候也会掉眼泪,而且会比悲伤的时候来得更加汹涌。

      “咦,是不是在下雨?”

      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有细小雨脚滴落。摊开手掌仔细观察,还真是下雨了。

      我们赶紧起身收拾东西,躲进机房。很快,外面就响起哒哒雨声。

      我说,“我们走吧?”

      KK却说,“你累了吗,要不我送你到车里睡会,我再等等。”

      “等什么。”

      “等日出。”

      “下雨哪来的日出。”

      “要不我们打个赌,”KK说,“如果今天有日出,你就不回老家。”

      “幼稚!”我嘴上取笑他,心里也跟着冒出期望。

      雨水来去匆匆,很快止住了。与此同时,夜色也在消褪。

      我们再次翻出窗户,趴着天台围墙紧张等待。

      远处的江滩公园在晨光中现身。街上路灯熄灭。天空彻底亮起来,挂满铅灰色潮湿厚重云层。

      今天肯定看不到日出了。

      KK安慰,“下雨天,留客天……”

      “放心吧,”我打断他,“虽然没有日出,我也不会在老家躲起来,我要回来找一份工作,好好赚钱治病。”

      KK惊喜的脸从我眼前一晃而过,双臂就环了上来。

      “不过,我还是得回去一趟,等学校找到别的老师。”

      “那要等多久?”

      “最迟十一月,清音寺的银杏树变黄前我肯定回来。”

      “不行,最迟七月底,你三个月必须复查一次。”

      “你怎么知道。”

      “上网查的。”

      “不过,KK,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的身心足够健康,等我们更加确定,再谈别的?”

      KK不置可否。

      说来叫人恼羞成怒,我们还在深情相拥呢,一声怒吼响彻云霄——谁让你们上来的!

      我们赶紧撒手,回头看过去。

      巡楼的保安就站在窗户里面,脸颊喷火,横眉怒目,冷峻的眼神几乎能把我们当场枪决。

      终于坐回车上,KK感慨,“为什么我们每次抱一起都给保安撞个正着?”

      我们笑不可抑,又异口同声,“你……”

      “你先说。”

      “你先说。”

      “你几点的火车?”

      “八点,北站。”其实不说我差点都忘记了。

      “那你还不慌不忙,赶紧赶紧。” KK发动车子,“回去以后,都要做些什么呢?”

      “我想想,首先得把老家的房子打扫一下,住下来。然后把寄回去的行李取出来,整理好。给奶奶扫一次墓,再去监狱探望爸爸。其余就看小学那边的安排。那你呢。”

      “我就接着自习呗。虽然老马说面试稳过,保险起见,上午休息一会,下午我还是去三教吧。这次只要能录取,我一定认真工作,把健身餐也兼顾着,绝不浪费时间。”

      KK
      小七,你刚进火车站,我就收到Eden的回信。

      他解释,他说报复社会只是气话,他一直在等一个好人来拯救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同样感染的你。

      小七,那会在边界饭店的天台,你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但是我大致都听到了。

      因为你对我的感谢正是我对你的感谢。你的决心也正是我的决心。

      唯一不能认同的,你说要等我们更加确定。

      可是我已经非常确定,我们就是会一起变得更好的人。

      所以,我在你包里放了小区门禁和钥匙,欢迎你随时回家,未来的日子我们就一起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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