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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笛声催忆平生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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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月隐后,艾卿倚坐在仿若囹圄的浴池中,神色毫无起伏地看着水面浅浅晕开的涟漪,然后难抑地将自己缠乱的思绪搁浅在这方情牢内,唯恐自己惦念的人有一天也会悄然化成让他抓不住的水雾。
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镜辞蓁并没有动用魂瑗的力量,也不再搅起兵戈,但也没有来见过他,不过幸而镜辞蓁并没有如大皇子一般被魂瑗吞噬得面目狰狞。可艾卿知道这件事拖不得,若魂瑗不毁,早晚有一日,镜辞蓁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奈何他现下找不到能够帮他的人,更寻不到任何关于魂瑗的古籍,他对这一魔物的了解也只局限于左隐对他提过的一些只言片语。但艾卿总觉得左隐说得隐晦,说不定这位大仙知道的事情不啻这些,只不过有意瞒着他罢了。
想到此处,艾卿恍然记起来一些事,而这些事又恰好与左隐有关,所以无论是请教魂瑗的事,还是证实一些惑事,他都需见左隐一面。
然而如今他就是一任某人处置的小鬼,连星旻宫的大门都出不去,更别提去雪凝宫了,再者他并不知道左隐如今是否还在帝宫内,就算他能够遛出去,也会被镜辞蓁逮回来。
可除了镜辞蓁,又有谁能送他去见左隐呢……
暗自思量下,艾卿胸怀中兀自渗透着满满当当的愁绪,以至于未察觉身后已然行至池边的人。直到这人矮身撩袖,用手指轻轻拂动过他胸前的涟漪,他才惶惶一惊,急忙回眸望着近侧的镜辞蓁。
不知是浮生辗转烦扰诸多,还是漫漫长路凶吉难测,时隔多日,镜辞蓁身形淡薄了不少。不过那双柔煦的桃花眼如旧,眼角微微勾勒的弧度依稀宛若一束桃花枝,堪堪插进艾卿的肌骨中,让他在对镜辞蓁沉痛得怨憎里,又情不自禁地贪醉这枝桃花的芳菲。
“殿下的伤……好些了吗?”镜辞蓁说着,抬手移向艾卿胸口的疤痕。
艾卿并没有躲开,仅是在镜辞蓁指腹触到他时,身子稍稍一颤,接着头热壮鬼胆地道了句:“我要见左隐大仙。”
他这句话干脆利落,完全不像一个被软禁的囚徒对狱头说的话,倒像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站在酒楼的大门前,对着酒楼老板铿锵有力地讨要山珍海味。
“殿下要见左隐,怕是不可能了,不过,我这里有件破笛子,殿下若是想要可以拿去,只不过……”镜辞蓁饶有兴致地打量过浴池中的人,揶揄笑道,“殿下这次怎么不与我谈交易了?嗯?”
艾卿听不惯镜辞蓁如此嶙峋的腔调,更没有心思忖度镜辞蓁手里为何会有左隐的笛子,他下意识地往水里缩了缩身,嗫嚅问:“你……你想要什么……”反正我现下啥也没了,你要啥都是明目张胆地欺负鬼……
镜辞蓁将他浅露的怯赧看在眼里,他迟疑了片刻,突然起身走过卷帘,只留下一句:“殿下得空再为我作幅画吧。”
艾卿没料到镜辞蓁竟然只是想要一幅画,他愣过须臾,便把脑子里少鬼不宜的想法留在浴池中,继而惊诧地披上衣衫,望着那个被灯色染落的背影。
“左隐在哪儿?!”在镜辞蓁行至房门时,艾卿觑了眼他留下的竹笛,惶惑追问了一句。
镜辞蓁听到这句问语,倏地滞住,覆在门上的手也不由地收紧,等门外一阵阴飕飕的夜风吹过,他才浅浅道了句:“死了。”
伴着一声短促的关门声,这遗落的两个简单直白的字却像是一段诘屈聱牙的文字盘桓在艾卿耳畔,他反应了良久都不敢去琢磨这两个字的意思,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岔了,又或是镜辞蓁同他开的一个地大的玩笑。然而,等喉头的窒疼感袭来,他才从无法自欺的酸涩中惊觉这俩字就是事实。
左隐死了……艾卿心里喃喃一声,然后难以置信地握起那支破损的竹笛,颓然蹲坐在地上,而那位咋咋呼呼的左隐大仙仿佛还对坐在他面前,与他喋喋不休地闲聊。
“我乃飞天山飞天洞的左隐大仙,上能算命,下能捉邪,你若是成了我的关门弟子,我一定……”艾卿哽咽一声,把竹笛紧紧握在胸前,一字一句说着左隐当时大言不惭的话,“我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原来,又是一个老骗子……”
就算艾卿恍然悟了“骗子不分年龄”这一鬼生名理,其眼底却还是因这个“老骗子”染上了一抹泪色。随着这抹泪色模糊了双眼,继而凝成清泪堪堪落在他怀里的竹笛上时,艾卿仿佛又回到了雪凝宫。
而此时,左隐正怀着满溢的情绪吹了一首断肠落霜的笛曲,恰如初见时献给艾卿的那首镇宅曲。
“左隐大仙……”艾卿一时分不清梦境现实,但见左隐面色惨白,不禁忧心唤道。
然而左隐似是听不到也看不见他,继续吹着这首要命的曲子,直到这首笛曲随之干涸在清晰的跫足声中。
当镜辞蓁推门进来的时候,艾卿霎时大惊,他急忙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等他确信自己真的是在雪凝宫时,恍然惊觉这应是左隐留下的什么咒法。
左隐微微颔首,结跏趺坐在蒲垫上,气息沉促得仿若已是风前残烛,他缓缓抬头,对着来客安抚似的展颜一笑:“帝君怎么来了,你是不是知道我今日要走,所以特意来送我的……可惜,我半个徒弟没来……可惜了……”
镜辞蓁没有应声,左隐喉中滚动一瞬,旋即含笑自顾自的道:“我要去找一个故友,然后带着她……云游天下……”
镜辞蓁听罢,嘴角轻轻一扬,接着敛了笑意,清冽的声音中也添了几分阴沉:“既然羽嘉神尊要去云游天下,那临走之前,可否为在下解惑几件事。”
“不敢……”左隐谦恭道,“帝君想问什么,我一定坦诚答言。”
“扶灵寺的灭魂法阵费了你不少心力吧……”镜辞蓁顿了片刻,随即嗤笑一声又道,“可我记得当年在神界时,羽嘉神尊曾说过,会施此阵法的不超过三位神君,那天阑大师……不对不对,应是尼才大师,要不就是左隐大仙,是怎么知道的?”
镜辞蓁这句话问得坦直,但艾卿却听得糊涂,他听不懂镜辞蓁这句话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扶灵寺的法阵又是何事。
不过左隐倒是一副世俗看破的释然表情,他长松了口气,笑道:“这做人,不该吹嘘,这做神呀,也不该……没想到我那时的妄言,你至今都记得……可我记得你那时不过是个水缸般高点的孩子,除了缠着我做琴,其他事在你眼里,哪儿个不是枯燥乏味。”
镜辞蓁神色几不可见地一悲,接着转身走到案几旁端坐,再抬眸时,便又重拾起他那不近人情的清冷面容。
“怎么?羽嘉神尊后悔了吗?若你不动用此法阵,说不定我永远不会怀疑是你,不过,你如果不把血洗扶灵寺的罪名按在我身上,你也不会如愿吧……”镜辞蓁说着,假意苦思不解,“不知神君为何如此帮我寻找魂瑗碎片,又为何想置我于死地。”
最后几个字被镜辞蓁加重了腔调,左隐听出了其中的恨意,他整了整自己花白的长胡,随即用暮色沉沉的眸光,深情地看了眼门外萧条的院景。
“帝君记得我说过的法阵的事,那帝君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凡人自诩命途坎坷,所以想成仙做神,殊不知,这神的命数却比凡人要残忍,所谓的高高在上的神,却永远都斗不过天劫,老天觉得你做了不该做的事,要么直接让你神魂俱灭,要么逼着你去做一件大义凛然的事情去抵这次的劫债,而神又能如何?认命?还是不认?……”左隐无奈地摇摇头,喟叹一句,“还是凡人好,虽畏惧天地,却不用臣服于天地,反正天塌地陷也自有深明大义的神灵顶着……帝君也恨过这天地,不知帝君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镜辞蓁反问道:“这么看来,你帮我寻魂瑗碎片,是为了报复天地?”
“也是……也不是……我想借魂瑗之力,重新驱动命数星轮,然后……去找回一个人……”左隐呆滞地盯着前方,低声喃喃道。
“你当年私自动命轮,改时序,结果被毁神格,堕入妖蜮,都是为了这个人?”
左隐撸动衣袖,面无波澜地看了眼手腕上那圈红色的链痕,然后咧嘴笑了笑,应道:“是……而且不悔,就算当时那几根锁神的铁链勒断我的骨头,我也不惧不悔,因为这世间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斩断我的执念,为了她,历尽千劫,违背天道,我也不悔。”
艾卿听到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盯着左隐手腕上的红痕。其实在平曙古国的崖底时,他已无意中见过左隐手腕上的这抹痕迹,但他当时只觉得眼熟,并没有多想。之后酆都大帝同整个扶灵寺的灵僧被贼人杀了后,他也没有深究左隐与天阑的关系。
直到左隐为了助他离开雪凝宫,给他捏了一个泥人,他才恍惚记起曾在天阑的禅房悄然见过一盒相似的泥人。而且左隐告诉过他,这泥人不同于纸人,附身后不会阻碍法术,不会被人发现,但一些灵器留下的疤痕不会被遮掩。
其实在那时候,艾卿心里早已猜到天阑就是左隐,他们都喜欢穿宽大的衣袍,表面邋遢,实则是为了遮住身上的链痕。再者,天阑禅房存了那么多的泥人,也只是为了方便随时附身罢了。
所以艾卿在离开雪凝宫时,会言不由己地问了左隐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左隐会杀了这么多人,更没想到他会有一段尘封不提的旧事。
毕竟在艾卿眼里,左隐就是那个相隔十年却只记得来还茶钱的和尚,情深缘浅这四个字在他面前就像过眼云烟一样,他都记不得亏欠,更分不清情和怨。
然而此时,艾卿蹲坐在门口,却下意识地望了望扶灵寺的方向,仿佛那里仍有一个穿着宽松僧袍的和尚,正敲打着木鱼,念着那苦涩难懂的渡魂经文,却想着不合时宜的牵挂……
“你说的这个人,可是霜帝妃?”
镜辞蓁的这句话将艾卿的神思蓦地拽了回来,他僵硬地转过脑袋,呆讷地盯着面前这个一直惦记着他小说世界中的亲娘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