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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有灵 ...


  •   尚观七年三月初九辰时,班加活佛三世圆寂于护国寺僧舍。
      早于数日前,世人已闻其病重消息,想历代活佛都是高寿,他还如此年轻,当仅一小劫,却又如心有预感,连日都有人来等候。
      无数人亲眼目睹,当日自清晨时分,上千鸟雀自东来,绕行国寺疾飞不停,仿佛万千神鸟降临,后来又说更早时候,自处周遭树上、屋檐底下已无鸟迹,原来已早飞往神寺。

      依照遗例,活佛遗体清洗后仍在寺中停放七日,供世人观瞻祭拜。
      三月暖天,京中白雪飘了数日。那盲僧棺敛附近亦始终有一缕香气飘出,这春雪与香气也如神鸟般被视为神迹将悲伤冲淡。
      世人欣喜活佛登得极乐,只要诚心向善,来日也必得道,而活佛遗体火化出舍利建塔,也当永远护佑世人。
      随后多名高僧又如数十年前离寺西去,按照活佛临终所指,去接回下一任灵童。

      这任灵童入寺不多几年,便行剃度之礼,越到长大,世人愈觉无论外貌还是谈经说道,都远比不得三世,渐有传言散开,竟说这位灵童是“抓瞎”来的。
      说那三世活佛圆寂之日,其实并未指明下任灵童出生何地何时,他当时不知怎么一病不起,再无一刻清醒。自顾自说了许多凡尘俗事,什么火棘,什么郑家,什么娘,什么原谅,什么凶兽,什么汇,僧人和宫人谁喊他也不搭理,好似已入了另个世界。宫人们当时不知如何交差,恰好当时有个擅闯之人,与他旧相识,也只他说话才得了几声答复,别无他法,方请问天子,准许此人入门。
      满想他能问出下个灵童来处,此人却好生地不敬,正事没办,只顾抱着人握着手,闲扯起旧事。
      这便有人说,岂止是旧识,这便是十多年前灵童驯服的那头凶兽。
      此人大概疯魔了,早些日就来生事,被赶出了寺外,眼看着活佛话也说不出,竟还想把人也抢走,旁人平日碰也不敢碰,他却把人收在怀里,不许人来夺。
      僧人忌惮坏了活佛身躯,不敢强拉硬拽,一路争执不断,千年宝刹如乱市,险些就让他把人抱走啦。
      大概就是他这一抱,冲撞了神佛。

      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人总爱顺应己便猜测,总之见了四世灵童模样,多少有些动摇群念。
      很快另有人道,此言没有道理,要知最终他没能把人抱走。
      要知他当时抱个人,自己都走不稳了,一路跌跌撞撞,临出寺门,脚下便先一绊,咕噜噜滚下了台阶。
      当时寺门外守着的众多信众亲口验证这话千真万确,也当菩萨显灵,岂容他在此放肆?
      也有人怀疑他紧抱着人,这一跌,岂不把活佛身躯也摔坏?
      众多眼目又说,他当时倒真像怕把人摔坏了,临倒把他身躯托起,被僧人一把抢过,因此只摔了他自己。

      有人便说,果真活佛才是真佛,连这凶兽亦宁愿摔死也不伤他。
      有人又道,但此兽命却真硬,有人看见他后来被两个少年捡走,以为是拉去埋了,没想许多年后又在别处见过他,或也因这一善念得救。
      旁人又道,那没了活佛,此人可别又作恶。
      听者又道,那也不然,经此一摔,此人真正得了解脱,万事忘净,美人在伴,儿子成双,活得比你我都好。

      前面是真是假难述,这后话却是真。

      此人当时的确入了寺、抱了人、说了话、又强出寺,把人家一庙里招得跟着跑,也没谁招惹他,他却好似已站不稳,给那门槛一栏,便骨碌碌滚下了台阶。
      也确是命硬,那么多台阶他却没被摔死。他儿子把人捡走,先摸着人呼吸都要停,也以为死了,结果父亲一个瘸子旧识医术不凡,硬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大睡七日,一醒来,他刚好听见外间钟声不断,街上悲鸣几许,问这是什么声音?

      当时二少年出了门,他徒弟和一个大美人对视,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那旧识径自便说,是活佛火化之日,端看他神色。
      此人哦了一声,说一个和尚死了,怎么又哭又笑的,吵得人头疼。
      他果真像头疼得要命,钟声愈响愈不能忍受,皱眉问到底何时停下,想捧脑袋撞墙一般,才发现自己手折脚也折,又问是谁打的。
      他摔下时磕得头破血流,现在也还缠着圈布,那旧识先问他,是不是又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他一失笑,反问,苏兄,你当在下傻了?醉儿姑娘,你怎么也是一般神色?嗯,这个“又”字可圈可点。
      众人心道,从前他一溜烟儿跑了,回来也说不记得,实际还不是偷偷去看人家。别人不知,那旧识一听他那莫须有的夫人病重,便穿了帮,可如今……人都烧了,又何必呢?
      然他先时回来,虽说不上沉默寡言,到底也有几分心事在脸上,旁人问他过去之事,他意兴阑珊,如今倒一脸兴致,定要追问手折经过。

      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含糊说他从台阶上踩空,是他两个儿子捡回来的。
      他又吃一大惊,问他哪里凭空多出两个儿子?

      此事三人亦不知晓,重逢后才发现孩子已跟着他。面貌和他一分不像,但看来那生母也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
      彼时几人知他离去时意未平,有了两个孩子也不见得多么快活,暂不敢多问,都当他生性风流,耐不住寂寞和别的女子所生,并不如何为难意外。
      十来年间几人极少相见,倒是两个孩子始终跟随,只这时又不知怎么认得他们,却不认得自己的孩子了。
      二少年倒不介意,难得两个男孩子这般贴心,一左一右守着,爹爹问什么就答什么,一点儿不嫌他语气生分,这点儿岁数脑子就不好使。
      愈说他神色越荒谬。
      他并不好糊弄。
      可惜样样事他们都答得不差,这些地方他都去过,只不记得是和二子一起。
      喃喃道,那是真的了?你们都十三四岁,在下岂不是二十就当爹?我却从未想过要有两个孩子。

      不只孩子,他连自己来处也不明了。
      一问起,旧识们又面面相觑。大概是谁也没和他说起过来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还是两个孩子说,爹爹家人都已过世,以后孩儿们永远陪着爹爹。
      他生性闲散,倒也不记挂什么来处去处,不过是随口一问。见二子待他亲昵不似作假,又眼巴巴地生怕他不要他们,只好承认自己风流天性,难免有一两回坏了事,那也不能不认人家了。

      奇哉怪哉,看来他没傻,也没装傻,但的确是忘了些事。
      眼下看这倒是好事,几人也就不提。

      人总会烧完,那钟声至多半日也就停了。钟声一停,他精神渐好,旧识每日进出,美人、二子、徒弟外加几个侍女每日汤药服侍,躺了两三月也就活了过来。
      不过他闲不住,从未关过这般长久,还只能躺在床上,唯有一张嘴能说,一双桃花眼能转,一些作风便又重现。
      先是几个侍女往他房里钻进钻出,出来便面泛桃花,后来连旧识两个六七岁女儿都闹着不走,日子简直没法过了!那旧识拐弯抹角道,越兄,你放着大美人不要,欺负几个小丫头干什么?

      “果真风水轮流转,也到苏兄说这样的话了!”他笑,“这不是闲来无事么。”
      旧识睨他,“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人生几个十五年,醉儿姑娘一片痴心你瞧不见?”
      他倒像想过此事,不知怎么有些苦恼,摇头道,“醉儿姑娘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不过她不能。”
      “怎么不能?”旧识奇道,“你嫌人家年纪大?你也不小了!何况醉儿姑娘美貌十年不改,放眼京城……”
      他又摇头,“也不知哪里不行,唯独这个不行。”
      “怎么不行?”
      他捧住脑袋,像是头又疼起来,“有人不高兴。”
      “哪个不高兴?”旧识疑道,“你想起什么来啦?”
      反被那人挑眉一看,“我说苏兄,到底什么事,你到底盼着在下想起来呢,还是不想?想么,你又不说透彻,不想么,你又要提。”
      这话大概触了旧识心事,怔怔说活着的人总要活,倘若忘了能快活些,那自然是盼他别再想了。

      那人自知和这位旧识臭味相投,多年前却因一桩事得罪了他,说有仇,似乎未到不共戴天的地步,说没仇,看着他隐约又有些歉疚,好似把人害得不轻。
      他自觉脑子不好使占了便宜,旧识不计前嫌,救他一条性命,他也以德报德,头一回安慰起人来:
      “人生在世须尽欢,得一日快活便多一日。男欢女爱都是锦上添花,要学戏文里伤情害病,那是自找罪受,苏兄,你看开些。”

      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暮鼓晨钟他听着也要头疼,伤势稍好,便携二子另置府宅,远远换了个不闻其声之所。
      三进庭院,十来小婢,梧桐垂柳。
      此人胸无大志,成日书画琴棋,遛马逗鸟,夏听风雨冬赏雪,日子堪称神仙一般。
      寻常百姓最知凶兽,见的是个蓬头垢面的落魄人,江湖中人熟识越汇,看的却是他狂妄得意、杀人不眨眼,对越东风这个名字,当年还有人提,如今所知者已寥寥。
      何况是这么一个斯文的中年男子。

      此人发白过半,那副破皮囊却还不怎么变,占了天大好处,不出多时,就和姑娘似的美名在外,引得人家来瞧。
      羞怯的还只在房前屋后偶遇,胆大的已径自寻上门了,今儿听公子琴音清悦求指点一二啦,明儿看公子画笔如神也想摹一分风采啦,他风流本性,焉有不知之理,见着顺眼的,也就顺手掩门。
      事毕人家还要温存学画,他微一笑,也不管人说他,只说今儿累了,姑娘喜欢,拿回去瞧罢。
      这本都是闲来无事,不料无心插柳反成荫,这般半岁左右,不只姑娘愈来愈多,男子也涌上门来。
      一是文人来求墨宝,一时称其堪比王虞苏褚,一时称其吴顾转世,又有人拍马屁其文沉博绝丽,该进朝为官、报效国民,满口之乎者也,大吊书袋。
      一是武人来找打,只说是他公子徒儿手下败将,胜败兵家常事,输了不算什么,可他门下竟都自谦不及师、父百分之一,实在侮辱太过,大有挑衅之意。
      两厢叠加,门如罗雀,闹得他很是头大。
      吊书袋的虽不如香软美人,多要脸皮,还能瞧人脸色,武人却多是粗鲁大胡子丑八怪,一言不合就要出手。
      一听他说自己武功都在嘴里,打是打不得的,来人更以为他凭一张嘴就要打败自己——他又好心证明那事实如此——愈加恼羞成怒,若非他徒弟那天顺路来看,恐怕要被人痛打一顿。

      他们闭门谢客了一长段时间,人渐散了。
      忽然一日,两个南方人找上门来,说找到个旧物,只耽误他一眼,他正发闷,也就看了一眼。

      也不是什么稀奇,人家递来的是一张宣纸拓印,上头只两个字。
      那当是多年前写的,拓来有些阴影褶印了,但他们说越公子必一眼能瞧出。他一瞧见那两个字,也不知怎么脑子里嗡地一声,人就栽倒在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有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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