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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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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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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欲没等时青,独自回了家。之后他请了几日事假,再次开始了常惯的逃避。
无所事事的焦躁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心脏,段欲快被这每日无声的对峙逼疯时,李天野的电话适时打了进来,背景音里混杂着引擎的轰鸣,一听便知他又在哪个赛道厮混。
“段哥,出来透透气?老地方,哥几个都到了,就等你了!”李天野的声音透过电流,带着惯有的咋呼。
平时段欲未必会应。但此刻,他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来驱散脑海里时青那双沉静却无处不在的眼睛,需要剧烈的风压和极限的速度来挤压掉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烦闷。
“等着。”他言简意赅地挂了电话。
夜色浓稠,盘山公路缠绕在山脊之间。
段欲跨坐在他那辆机车上,星耀白的车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扣紧头盔,目光透过护目镜锁定前方蜿蜒的山路。
李天野和几个圈内朋友已经在起点线旁等候,看到段欲,纷纷吹响口哨示意。
“段少,今天状态如何?赌一圈?”有人挑衅道。
段欲没理会,只是对李天野扬了扬下巴:“跑一圈,终点老地方。”
“得令!”李天野兴奋地拧了拧油门,他那辆Panigale V4发出暴躁的声浪。
没有多余的口令,几辆机车瞬间撕裂夜的寂静,咆哮着冲入盘山道的怀抱。
段欲将油门一拧到底,速度表上的指针疯狂右摆,车身因强大的加速度微微颤抖。风声在头盔外呼啸成一片模糊的锐响,周围的景物被拉扯成模糊的色块,飞速向后退去。
他不断地加速,在狭窄的车道缝隙中穿梭,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嘶鸣,每一次压弯都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他需要这种极致的速度,需要这种游走在刀尖上的刺激,来麻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掌控些什么……
然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速度毫无征兆地降了下来。
这辆机车……
是时青送他的。
操。
他暗骂。
哪有出来发泄烦躁还骑着“那个人”送的机车的。
段欲是最后一个到达终点的。早已在终点等候的几人不禁发出唏嘘声。段欲没理会,径直跨上李天野的机车:“你的给我骑几圈。”
没等几人反应过来,他又一拧油门,机车再次疾驰而出,独自驶向车辆更为稀少的后山路段。
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头盔下的呼吸急促而灼热,肌肉因长时间保持紧绷而微微颤抖。李天野的叫喊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引擎的咆哮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可是无论速度多快,风多猛烈,那种如影随形的压抑和恐慌,依旧紧紧缠绕着他,如同附骨之疽。他无法甩掉这份不容于世的感情带来的沉重枷锁,无法甩掉对未来的不确定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后悔。
后悔当时没有告诉时青。
不要等他。
他应该反驳,应该拒绝,应该彻底划清界限。
可是……
在一个视野开阔的急弯处,他猛地刹住了车,轮胎在路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黑痕。机车歪斜着停在山崖边,再往前一寸,便是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他单脚支地,一把掀开头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山风瞬间灌入,吹起他汗湿的额发,也让他过度发热的头脑稍微冷却。
山下,是南州璀璨而遥远的灯火。
那里有段家,有时青,有他无法摆脱的过去和看不清的未来。那一片繁华的光海,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映照着他的狼狈与徒劳。
他以为速度可以带走一切,可以挣脱所有束缚。可是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的。
如他对时青那份根植于血脉深处的依赖。
如这份注定充满荆棘、不见天日的感情。
他闭上眼,任由山风吹拂着他滚烫的脸颊,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之前的狂躁被巨大的疲惫感取代,如同退潮后的海滩,一片狼藉。车灯的光芒,在蜿蜒的山路上,孤寂地拖出一道漫长而苍白的尾迹,最终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
自那日后,段欲按时去公司报到,坐在他那间过分舒适的助理办公室里,对着时青让林助理送来的、越来越厚的商业资料和案例分析。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明目张胆地抗拒,但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热情。他像完成某种不得不做的任务,机械地翻阅,偶尔在时青询问时,给出几句简短到近乎吝啬的评价。
时青似乎也并不急于求成。他不再动辄用“贴身助理”的职责捆绑段欲,也不再强求他必须做什么。
他只是隔着一扇联通的门,处理着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接打着关乎集团命脉的电话。
偶尔,他会走到段欲办公室门口,倚着门框,静静地看一会儿段欲对着屏幕蹙眉,或是百无聊赖转笔的样子,然后在他察觉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种“互不干涉”的平衡,脆弱得像一层覆盖在深渊上的薄冰。
段欲知道,时青在等他,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给出的回应。这种无声的压力,比直接的逼迫更让他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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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时青冷淡了几日后,段欲被内线电话叫到了办公室。
时青正在批阅文件,头也没抬:“晚上有个私人饭局,你跟我一起去。”
段欲刚想拒绝,时青又道:“几个交好的世家,算是聚会,不用拘束。”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无波,“李天野和周过也在。”
听到这两个名字,段欲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至少不是那种全是陌生面孔、需要虚与委蛇的商务场合。
“哦。”他应了一声,算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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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设在一处私密性很好的中式庭院餐厅。时青带着段欲到达时,李天野和周过已经到了,正凑在一起研究菜单。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生面孔,经时青简单介绍,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如今也在各自的领域颇有建树。
看到段欲,李天野立刻咋呼起来:“哟!我们段少爷终于肯出山了?我以为你没脸出来见人了呢!”
段欲听出了他的意有所指,没好气地踹了他椅子一脚:“闭嘴吧你。”
周过则笑着对段欲举了举杯,算是打招呼,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面容清秀、气质干净的少年,正是他那个“爱学习”的弟弟周回。周回看到段欲,神色冷淡,礼貌地点头致意。
席间,时青很自然地用筷子给段欲夹了几次菜,都是他偏好的口味。动作自然,仿佛做过无数次。
段欲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在周围嘈杂的谈笑声中,他最终还是没有把那几筷子菜拨开,只是默不作声地吃掉了。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活络。徐尧韩显然对段欲很感兴趣,借着敬酒的由头,端着杯子晃到段欲旁边,笑眯眯地开口:“段少爷是吧?常听时青提起你,今天一见,果然……”
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在段欲精致的五官上逡巡,“……名不虚传,确实好看得紧。有没有兴趣来娱乐圈试试?”
段欲抬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自顾自地夹着面前的菜。他记得这个男人叫徐尧韩,在时青介绍他时,目光便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转了几圈。他早就习惯了因为这张脸招来的各种目光和调戏,通常懒得理会,这次依旧。
一根筋的李天野丝毫没意识到气氛的微妙,在一旁起哄:“那是!我们段哥这张脸,可是迷倒一片……”
话没说完,被周过在桌子底下踩了一脚,才反应过来,龇牙咧嘴地消了音。
这时,一直安静用餐的时青放下了筷子,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眼看向徐尧韩,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徐尧韩,”时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他还小,性子直,处世不深。你还是别打主意了。”
他语气平淡,甚至算得上客气,但话里的维护之意毫不收敛,瞬间将徐尧韩探究的目光隔绝开来。
徐尧韩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本以为时青和这个继弟关系不和,没想到这么护着,只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时总你也太护着了。”说完,悻悻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没再往段欲这边凑。
段欲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话。他能感觉到时青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带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方才时青那几句看似随意却分量十足的话,让他这顿饭,吃得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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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一行人转移到茶室喝茶闲聊。段欲借口透气,走到了庭院里的回廊下。夜风带着庭院里植物的清新气息,吹散了些许酒意和室内的闷热。
他靠着廊柱,看着庭院中央那方小小的池塘,里面几尾锦鲤在月光下悠然游动。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时青走到他身边,并未立刻看他,而是同他一样,将目光投向月光下泛着细碎银光的池塘水面。夜风拂过,带来莲叶的清香,也带来他低沉而清晰的问话:“回来还适应吗?” 这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仿佛带着某种重量。
段欲感到莫名其妙。
他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随即用惯常的、带着疏离的语气回应:“有什么适应不适应的。”他刻意避开时青可能蕴含深意的目光,盯着池水中游离的鱼。
时青闻言,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扫过段欲的心尖。
“也是。”他应和着,语气平淡,却让段欲觉得他话里有话。
短暂的对话后,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但这沉默与以往不同,并非全然令人窒息,反而夹杂着庭院里蝉鸣与远处流水的淙淙声,形成一种微妙而紧绷的平衡。
“周回带周过回去了。”时青忽然再次开口,像是随意提起,目光依旧落在池塘某处。
段欲被他又莫名其妙的话搞得心生疑虑。心里暗道奇怪。
时青顿了顿,语气状似无意,却又精准地抛出了真正的钩子:“他似乎挺依赖周过的。”
……
“依赖”二字,让段欲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时青。月光勾勒着时青清晰的侧脸轮廓,金丝眼镜的镜片在朦胧光线下反射着微光,巧妙地掩去了他眼底最真实的情绪,让人难以捉摸。
只这一眼,段欲便瞬间明白了时青的弦外之音。
他抿紧了嘴唇,一种被试探的烦躁感涌了上来,让他下意识地抗拒。“他个小孩,依赖很正常,”段欲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冷淡,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又不是小孩。”
这话像是在说给时青听,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时青看着他这副急于划清界限、故作冷漠的样子,没有如往常那般步步紧逼,亦没有动怒,只是几不可闻地、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要融进夜风里,却在段欲心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
时青适时地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那片幽深的池水,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夜晚的凉意似乎更重了些。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段欲的肩膀,动作自然:“外面凉,别待太久。”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想回去了就说。”
说完,他便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了灯火通明的茶室,将段欲独自留在了这片清辉笼罩的庭院里。
依赖?
这个词如同魔咒,在时青离开后,开始疯狂地啃噬着段欲的思绪。
他曾依赖过时青吗?
那个在他最狼狈、最无助的年岁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或许吧……
但那都是必须被尘封的过去式了。
他反复告诫自己,他现在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尤其是时青。
可当时青用那种仿佛洞悉一切的语气,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两个字时,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为什么他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缝?仿佛有什么被深埋的东西,正被悄然撬动。
段欲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心绪。
然而,时青的身影、声音、眼神,连同他那意味深长的试探,却如同这无孔不入的夜风,悄无声息地渗透他的思绪,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让他感到心惊的是,他似乎正在一点点地,被迫习惯这种无处不在的渗透。
这种认知让他心底警铃大作,一股混合着无力与自我厌恶的烦躁,再次猛地窜起,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厌恶这种情绪被时青轻易牵动的感觉,更厌恶那个在时青面前,总会失控、变得不再像自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