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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对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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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务室的窗帘没有完全拉拢,一道斜斜的光线从缝隙中透出,落在走廊冰冷的地砖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的线。林光僵立在光影交界处,指尖还残留着抠挖窗框漆木的细微刺痛感,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刚刚做了什么?
他竟然像个偷窥者一样,隔着窗户窥视那个他本该憎恨的人。那种不受控制的、近乎贪婪的注视,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和恐慌。
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就在他猛地转身,准备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时——
“吱呀——”
身后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林光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他甚至不敢回头,后背的肌肉紧绷得像一块石头,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危险。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点虚浮无力,停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两人之间无声的、沉重的张力。
良久,一个声音响起,低沉,沙哑,还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进来坐坐?”
林光的脊背猛地一颤。是陆离。他醒了。而且…他知道自己在外面。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他看到了?看到了自己像个傻子一样守在门外?看到了自己那失态的窥视?
一股热意猛地冲上脸颊,烧灼着皮肤,带来羞耻和难堪。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却无法控制微微颤抖的手指。
逃不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
陆离斜倚在门框上,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额前的黑发被汗湿,几缕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病号服松垮地套在身上,更显得他身形有些单薄。
但那双眼睛,却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深邃和平静,正静静地看着他,里面没有惊讶,没有质问,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淡然。
四目相对。
林光的心脏又是一阵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盯着地面上的光斑,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站在外面不累吗?”陆离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倦意。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空间,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举动,在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进去?和陆离单独待在密闭的医务室里?在他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心神震荡之后?
林光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应该立刻转身离开,维持住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冷漠和距离。
但他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移动。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陆离。对方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和…温和?那种罕见的、褪去了所有冷硬外壳的柔和,像一种无声的蛊惑,瓦解着他最后的防线。
最终,他几乎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进了医务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空间瞬间变得逼仄而私密,消毒水的气味更加浓郁,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床单味道,以及…陆离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气息。
林光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目光游移,不敢与陆离对视,也不敢打量周围的环境,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某种背叛。
陆离没有看他,只是缓步走到病床边坐下,动作间似乎牵动了某些不适,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他拿起床头柜上那杯护士准备好的温水,慢慢喝了一口。
细微的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林光的心脏也跟着那声音紧缩了一下。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林光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沉默逼疯了。他必须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局面,哪怕是最无意义的废话。
“你…好点了吗?”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算什么?关心吗?他凭什么关心他?
陆离放下水杯,目光转向他,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那目光似乎有重量,压得林光几乎喘不过气。
“嗯。”陆离轻轻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低血糖,老毛病。”
低血糖…老毛病…
又是这个轻描淡写的解释。像一层薄纱,巧妙地掩盖了所有异常,将所有惊心动魄的虚弱和诡异的表现,都归于一个最普通、最合理的生理原因。
林光的心沉了下去。一股莫名的失望和烦躁涌上心头。他宁愿陆离给出一个更离奇、更难以接受的答案,也好过这种将他推回现实、否定他所有疯狂猜想的“正常”解释。
他垂下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生硬地回道:“没事就好。”
又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陆离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似乎在审视,在衡量,在等待什么。
良久,陆离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光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今天,谢谢。”
谢谢。
这两个字,今天第二次从陆离口中说出。第一次是在混乱的赛场边,夹杂着喧嚣和惊慌,模糊而不真切。而这一次,在这寂静的、只有他们两人的空间里,清晰得不容错辨,沉重得让他无法承受。
林光的指尖猛地一颤。他抬起头,撞上陆离的目光。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疏离和冷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疲惫,有审视,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深意。
“不用。”林光几乎是立刻反驳,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我只是…顺手。”
他急于划清界限,急于否认任何超出“顺手”之外的动机,急于维护那早已千疮百孔的仇恨壁垒。
“顺手?”陆离微微挑眉,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光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看到有人倒下,总不能不管。”
苍白的辩解。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陆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他内心最混乱的角落。
那种沉默的审视比任何追问都更让林光感到煎熬。他几乎要忍不住夺门而逃。
就在他几乎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时,陆离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很轻,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和…疲惫。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不止是今天。”
四个字。轻飘飘的四个字。
却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在林光耳边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炸得他大脑一片空白!
不止是今天?!
什么意思?!
他猛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陆离,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得他四肢冰冷,耳中嗡嗡作响。
陆离依然看着窗外,神情平静,仿佛刚才只是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但他微微收紧的指节,和那不易察觉的、变得更加深沉的眸光,泄露了那句话绝非无心之言。
他在说什么?他指的是什么?是那些早餐?那些伤药?那些图书馆里无声的共处?还是…更早的、更久远的、他根本不敢去深想的东西?!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林光。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否认,质问,逃离。但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只能僵立在原地,任由那四个字在脑中反复回响,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世界。
陆离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清晰地映出了他惊慌失措、脸色煞白的模样。
四目再次相对。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林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某种他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恐惧的…了然的深意。
陆离…到底知道多少?
他是不是…什么都记得?
这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咆哮着冲出,彻底粉碎了他最后的侥幸和心理防线。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冲击和恐惧压垮时,医务室的门被敲响了。
“陆离同学?感觉好点了吗?该吃药了。”护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室内几乎要爆炸的紧张气氛。
陆离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那瞬间的锐利和深意迅速隐去,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淡然。他微微颔首,应道:“好,请进。”
门被推开,护士端着药盘走了进来,看到林光,笑了笑:“同学你还在啊?真是有心了。”
林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慌乱地后退一步,语无伦次:“我…我先走了!”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再看陆离一眼,踉跄着冲出了医务室,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走廊里的空气冰冷而新鲜,他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不止是今天…”
那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斤重压,砸得他头晕目眩,神魂俱裂。
他一路狂奔,逃离医院,逃离那个让他恐惧的真相可能暴露的地方。
直到跑出很远,他才无力地靠在一棵树上,滑坐到地面,将脸深深埋入膝盖中。
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后背。
完了。
他可能…真的…恨错了人。
而那个他恨了千年的人,似乎…什么都知道。
夜色,悄然降临,将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灯火之中。
林光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和黑暗。
那扇刚刚被撬开一条缝隙的门,后面等待他的,或许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