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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南城 酥油灯 ...


  •   滚烫的手机在掌心摩擦,闷出了细汗。塑料绳摩擦着安娜的手腕,发疼发痒,包装精美的草莓随步伐晃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撞击着安娜的小腿。

      离开韩书白家的居民楼,安娜在小区找了个长椅坐下。她四仰八叉地看着天空,手摸索着草莓的位置,凭感觉一颗接一颗的塞进嘴里。

      又酸又甜,两种口感。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很喜欢把看到的一切都与那个人关联起来。玩具店称手的毛绒兔像他、模型店说不上名字的漂亮手办像他、花鸟市场里染着红晕的玄凤鹦鹉像他、就连水果店里又酸又甜的草莓……也像他。

      自从日记本被她扔在储物箱的某个角落,安娜许久没有认真探寻过自己的想法。她伸出五指,透过指缝端详着一团黑雾的夜空,南城的空气带着发达轻工业遗留下的尾气,看不见星星。

      空洞,迷惑。

      一如安娜。

      安娜嘲弄地摇了摇头,她的人生仿佛只剩下滑冰是坚定的,其他的一概不知,一概不管。

      她想起韩书白刚刚送自己出门的样子,安娜说不用送了,就一条街。

      韩书白坚持要送她到楼梯口,安娜也没犟。

      快走到光亮处时,安娜回头问他:“我们是朋友吧?”

      ——是你说的,让我不再把你当陌生人,跟从前一般,我可以做到。

      但你能吗。

      韩书白沉默着,良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安娜笑了,“谢谢你的草莓。”

      ——韩书白,你再越界,我们就只能一起下革赫拿了。

      韩书白盯着她的背影,一直到高大的灌木把她完全掩盖。栖息的鸟被路过的飞车惊醒,它们在韩书白的头顶盘旋数圈,才又嗖地一下钻进层层叠叠的叶子里,消失不见。

      郭天玉老说韩书白很聪明,智商高的人不少,情商高的人生意场上更多,但能两者兼备、在政商科法均能如鱼得水的人,仅有韩书白一位。

      出类拔萃,郎艳独绝。

      “承让。”

      没什么好推脱的,作为高一就保送入京大却还闲着无聊去高考反而直接在南部地区一举夺魁的韩书白来说,接受赞扬是他习惯了半辈子的事。

      如今,他却很痛恨自己太敏感,敏感得一下子就懂得了安娜眼中的警告。

      他不觉得这是越界,这明明是他们朝夕相处那四年的常态。

      韩书白敛眸,他想找烟,步伐刚迈出水泥地,却又缓缓缩回。

      罢了……

      韩书白苦笑了一声。

      你说了不算,安娜。

      *

      西伯利亚的晚风如期而至,倾覆着白日西南风带来的湿暖气。它们循环交替,在冬城的春日上演着温度跳水,明明午时可以只披件薄绒外套,日头过后却连长羽绒都裹不住瑟瑟发抖。

      北城、冰城、冬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乐此不疲地给这座城市起着别名,却怎么也绕不开“冷”一字。漫长的冬季是这座城市的名片,女真族盘踞此地不过百余年,匆匆留下象征“声望”的阿勒锦一词为这座城市赋名,而后永久地被埋葬于阿勒锦一年三百日的风雪天。

      西大直街的尽头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夜色虽凉,却也比最冷的零下三十度好上许多,音乐充斥着傍晚的大街小巷,这是独属于阿勒锦人的春日赞歌。

      陆征在小卖部的窗口前买了瓶易拉罐啤酒,他没有戴手套的习惯,手心手背冻得通红,急需酒精来暖暖身子。

      老板低着头在找零。陆征手机快没电了,身上仅剩一张百元大钞,跟老板说不要找,老板却义正言辞地死活扯着他不让走。

      陆征只得再三保证,在老板时不时抬起的不信任目光下,他举手投降,在老板的视线范围内拨开了拉环。

      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礼拜堂露出的尖角,络绎不绝的游客会倍感新奇地在五颜六色的教堂前拍照。陆征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路过时总会想起小时候的安娜被她妈妈硬拉去礼拜的样子。

      委屈、不情愿,陆征从小看到大。

      “好了好了,来,给你。”

      总算凑齐了零钱,老板松了口气,又玩笑地埋怨道,“小帅哥,不然下次你买多几瓶呢。”

      陆征挑眉,也挤兑他,“你陪我喝?”

      “那哪能,零钱都数不准。”

      陆征嗤笑了声,摆摆手离开。

      他很喜欢阿勒锦的人,直接热情,有什么说什么,路过搭一句嘴都能聊一宿。小时候的安娜也是这样的,他们可以从维先涅戈罗德的首都广场吵到军械库,中别交替,一字不重复。他们的爷爷就在后头笑眯眯地听着,还适时地给他们纠正语法和错词。

      反倒是安娜去了南城后,愈发安静和沉默,染上了南方人说话的九曲十八弯,他听着费劲。陆征老是惹她,烦她,直到她总算骂他“你是不是有病”的时候,陆征才能心安地挂断电话。

      同门笑话他,说看着挺板正一大帅哥,怎么嘴这么毒,跟谁打电话呢。

      陆征没遮没掩,睨他,“公主。”

      他走到转角,把空底的易拉罐扔进了垃圾桶,小提琴声愈发近,整个街道都响彻着埃尔加的爱的礼赞。

      仅剩10%电量的手机传来震动,屏幕上闪烁的“公主”背景是他们六岁时在漠北拍的出游图。陆征和安娜手牵手,左右手分别搂着两只雪橇犬,两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肩搭肩,笑容满面地比着大拇指。

      “喂,”陆征慢悠悠地说着,“我手机快没电了,回去跟你说。”

      “不说很久。”安娜加快了语速,“我过几天回京市报到,顺便去复诊。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冬城找你。”

      陆征开了免提,翻看着课表软件上的日程,“五月三吧,我去京市找你好了。”

      “不用,”安娜拒绝了,“我正好也要回趟冬城,到时候再跟你聊。”她顿了顿,“我们谈谈。”

      陆征没听清,爱的礼赞在安娜的尾音中达到高潮,整座城市都像坠入了庄重神圣的节日盛典,无人的街道,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宽厚地把陆征笼罩在长寂的夜里。一滴雨落在他的眼角,黑色风衣被大风吹得衣袂翻飞,
      陆征步履维艰,却高举着手,让安娜听完了尾声。

      电量告急,安娜手机显示被挂断。

      陆征无知无觉,他抬眸,轻轻地呢喃。

      这是求婚的赞歌,安娜。

      *

      平南山脚下的郭家老宅此刻正鸡飞狗跳,而造就一切的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地换上韩书白的丝质睡衣,毫不客气地挤在一米八大床边的角落。

      韩书白半躺在郭天玉身边,翻看着最新的英文文献。郭天玉瞥了一眼,内容涵盖化学、生物、计算机……还有一些具有影响力的国际法案条文以及相关的经济案例分析。

      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精通。

      但也意味着他什么都学,付出的精力比所有人都多。

      待韩书白终于合上文件,才发觉郭天玉一直侧身盯着他看。韩书白从椅子上拿来一个毛毛虫抱枕,横亘在他俩中间,“睡吧。”
      郭天玉视若无物,修长的腿把毛毛虫直接压在下面,离韩书白凑得更近。

      “你去同学聚会了?”

      韩书白看着被压扁的毛毛虫皱了皱眉,
      倒没说什么,嗯了一声。

      “不开心?”

      “还好。”韩书白没什么表情,他起身摁掉电源开关,任由黑夜侵吞。月色透过半遮光的帘子落在郭天玉脸上,骨节分明的手掌托腮,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脸颊,似笑非笑,“我说得对不对?”

      “融不入世家子弟,也回不去寻常人家。”

      郭天玉的语调染着些许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目光却像原始丛林里的金钱豹,带着洞察人心的压迫感,吐着信子朝他迫近。

      走向我吧,韩书白。

      自愿的、坚定的走向我。

      那些阻碍我们走向顶峰的、都该被推下山崖。

      成为我独一无二的袍泽之谊,从此,人间就是我们的战场。

      韩书白掀开被子躺下,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去找越泽和冠荣。上次你牵线的游戏项目很需要这样的人才,我费尽心思才把他们挖过来。”

      “你不负责?”郭天玉皱了皱眉。

      “我有别的事。”韩书白没有瞒他,“我得去趟京市,半导体那边的研究所需要我去盯一下。”

      郭天玉侧身,盯他良久,才叹道:“你到底为脱离Von.D留了多少后路。”

      “没关系,”韩书白倒觉无妨,“我在Von.D也见识了很多。”

      “你说得对,当初答应他们的要求是正确的。”

      郭天玉夜视能力很好,他能看见韩书白冷淡表情下的可惜,可惜他在美国做出的第一款试验性游戏,被Von.D高管以不正当的名义夺去,吃准了彼时的韩书白是个穷学生,付不起美利坚动辄几万美元的律师费,甚至反诉他侵权。

      但郭天玉知道,韩书白可惜那只是一款粗糙的半成品,是他的处女作,却没机会修补,就已经被恶劣地推上了餐桌。

      他还记得韩书白是怎么来到他位于法拉盛的住所,也记得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眸下是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你帮我这一次,”韩书白冷静地说,目光果决,“我绝不背弃你。”

      郭天玉永远忘不了那天,第一次,他听见了自己如一潭死水的心脏迎来了激烈的跳动。

      像藏区的法鼓,从早至晚,始山阴至天明,任由象征希望的火种点燃酥油灯,长亮至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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