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多伦多 雪的味道 ...
-
八月的多伦多已经迈入高温行列，暖湿的天气让来旅游的北方客叫苦不迭，但对韩书白来说，这比之盛夏的南城不过小巫见大巫。
纽约距离多伦多不远。读博时，郭天玉老喜欢坐他们家的私人飞机把韩书白拐多伦多去，那儿华人多、节日多、朋友多。郭天玉过去就跟回家似的，一来二去，连带着韩书白也对多伦多熟悉起来。
八月的多伦多节庆密集，除了花滑界的北美夏季挑战赛，还有北美最大的加勒比嘉年华、唐人街多元文化节……数不胜数。
郭天玉在列治文山的别墅近海，富人区旁有专供华人娱乐的高尔夫球场，中餐厅更是群雄逐鹿，几乎没有难吃的——这也是他们一行人老往多伦多跑的主要原因。
数小时后，郭天玉在高尔夫场玩至尽兴，他选了台道奇战斧，迎着安大略湖的晚风，心情颇佳地驶入湾景大道，昂贵的车把上挂了法国大厨研制的蛋糕新品，车主人却毫不在意，以最快的速度掠过风，停在了自家的花园里。
二楼的客厅传来悠扬古典乐，郭天玉换上居家拖鞋，脚步极轻地踏上旋转楼梯，企图给来人一个出其不意。
韩书白却像背后长眼似的，明明背对着他，却在郭天玉刚踏入客厅时，韩书白淡淡的“回来了？”同郭天玉的脚步同时落地，在不冷不热的室内添上一抹木香。
郭天玉脱下外套，习惯性地盖在韩书白身上，又下意识地用手背蹭了蹭韩书白的脸颊，他蹙眉躲开，目光盯着屏幕不动，并不在意郭天玉的举动。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郭天玉顺着他的视线，那块专门被郭天玉物色来打游戏的液晶大屏此刻全是安娜的比赛录像——官方的、德语的、别语的、英语的、直拍的、以及韩书白自己拍的。
各式各样，分门别类。
韩书白似乎在把近几个月安娜的比赛同三年前她参加的各类比赛重新命名和存储，这本不算什么大工程，无奈工作人员磨洋工，同样的视频换个语言解说，韩书白非得从头看到尾。
这把郭天玉看笑了——气的。
所谓一物降一物，郭天玉看着高清的安娜特写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他撑着手坐在地上，莫扎特的古典乐循环一曲又一曲，他实在不解，“你和陆征到底喜欢她什么？”
说漂亮，那确实漂亮，但他俩也不是没见过更漂亮的。
说脾气，这小孩大多时候没什么脾气，唯一让他有些刮目相看的是砸了他的车，事后依旧对他算得上和眉善目，比起那些张扬的、高傲的、温柔的女人来说，又不算特别。
说能力，也算不得拔尖，不然也不能被别洛格勒放人……况且郭天玉也不觉得陆征和韩书白是什么花滑发烧友。
郭天玉想破头，也不明白自己输在哪里。
“……”
韩书白看着冰面上轻盈滑行、旋转、跳跃的女孩，绿色裙摆伴随轻纱摇曳，五光十色，虹销雨霁。镜头拉近，寻常不着粉黛的眉眼饰上青影，琥珀色的瞳孔平静却自信，低眉间、乐尽处，步法快速地衔接最后一处贝尔曼旋转，以无可挑剔的舞姿结束这场比赛。
“她不一样。”韩书白说，他眉目柔和地把视频名称换成日期-城市-语言，又喃喃自语道：“我也是后知后觉。”
三月的南城气温同今日的多伦多很像，午时偏高，日夜温差十加摄氏度。十六岁的韩书白坐上回校的火车，经秦岭淮河线后，温度开始直线下堕。
钱爷爷给他发来了消息，说给他找了个家教的差事，就在京市，外国人，报酬不菲。
韩书白蹙眉，正要回绝，钱爷爷却像怕他误会是骗子似的，又补充道：“老沈的外孙女换国籍，需要一个全科家教，我觉你合适，就给了你的联系方式。你也不用担心，信得过，你外公的命还是他救的呢。”
话说到这，韩书白就不好拒绝了。
老周以前当兵，退役后在阿勒锦的一所学校当老师，这么多年一个人在阿勒锦，也是他和那群战友互相照顾、互相帮衬，才不觉寂寞。
周冬晴年轻时叛逆嫁去了南城，在南大当老师，生下了韩书白，却跟韩父中年离异，一个人在南城把韩书白养大。他们每逢寒暑假会回趟阿勒锦，老周怕她辛苦，偶尔也会去南城看看她。没看多久，前年便在狭小的教师楼里安然离世，年八十八。
八十岁在北方算喜丧，周冬晴沉默地回阿勒锦办完老周的丧事。却没想，第二年她的骨灰连着老周的，一同埋在了漫天风雪的明西园公墓。
韩书白回阿勒锦收拾母亲的遗物。钱爷爷和玩得好的朋友们凑了一笔钱交给韩书白，韩书白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只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匆匆回了京市。
他不缺钱，母亲留下的存款买了墓地还剩许多；他考上京大的奖金从省到市到街道办，足够他在京大读完博士；还不算上他科研的项目资金和奖学金……读书好的孩子，其实真的不缺钱。
但钱爷爷总担心他过得拮据。
列车停靠又启动，过夜车厢从隧道缓慢腾出，如重见天日，身侧的针叶湿答答的歪扭着身躯，落下一叶冰霜。
回京市后的第三天，那是韩书白第一次见到安娜。
黑棕色的长发扎了个辫子，松松垮垮地系在脑后。她低头玩着半腰高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牵着沈长山，语气忐忑地问，“母亲生气了吗？”
沈长山幽幽地摸了摸安娜的头，笑着反问：“生气了，你要回去吗？”
安娜趴在行李箱上，沉默片刻，又摇摇头。
沈长山哈哈大笑，又示意她放宽心，“达尼亚那边我去说，你放心在这儿待吧。小韩应该也快过来了……”
话音刚落，韩书白踏着枯叶，撞进了安娜的视线里。
“沈爷爷。”韩书白礼貌地朝沈长山问好，沈长山见着他，热情挥手。顺着沈长山目光，韩书白走到距离安娜一米的位置，微微躬身，温和地朝安娜自我介绍道：“安娜好，我是你的家教老师。”
沈长山推了推安娜的背，“叫书白哥哥。”
“书白哥哥好。”
安娜的语调拘谨却好奇，她眨着琥珀般的大眼睛，大胆的打量着韩书白。
韩书白身穿米白色亚麻T恤，黑色针织阔腿裤，看着慵懒又随性。他表情温和，但眼睛很黑，深不见底，跟安娜说话时眼角会微微扬起，像训练好的弧度，透着股疏离。
长得还行，这是安娜对韩书白的第一印象。
“我后天就回坦市了。小韩，你就帮安娜看一下功课，她学习不差，可能语言类会需要你多教教。”
“小安娜，好好学习，不然达尼亚要过来抓你走噢。”沈长山又叮嘱了一些事，安娜认真地点头记下。说到家长里短时，安娜开了小差，她随意乱瞟，却与韩书白的目光对上。
温和，安静，漂亮，疏离。
如高山雪，枕上月。
别洛格勒的美少年如雅典卫城博物馆的艺术品，眉目深邃，棱角分明，高挑健硕，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壮阔而冷冽——安娜见得多，第一眼时，反倒并不觉得韩书白好看。
韩书白却觉得安娜很漂亮，像橱窗里的洋娃娃，又像阿勒锦遍街的别洛格勒套娃，是个可爱的小朋友。
两天内，安娜跟沈长山去了移民局、跟着孙主任逛了一圈冰场、办了入学手续、租房手续、让韩书白领着熟悉街道周边……
两日后，沈长山搭上回坦市的航班。十二岁的安娜，一个人留在了异国他乡。
“害怕吗？”韩书白任由温热的手心被安娜轻轻握着，低头问。
“不怕。”安娜摇摇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说实话，安娜很好带。
韩书白的工作是接她放学，复习课业后提前教她一些新知识，尤其是语文和英语，基础太差，满目疮痍。反而是理科不用怎么教，基于别洛格勒良好的教学基础，安娜的物理化学数学名列前茅，一点就通。
说人话，偏科很严重。
约莫六点，安娜在教室写完作业，背着小书包站在校门口等韩书白。安安静静，不跑不闹，乖得很。
韩书白有时会晚，安娜就靠在墙上，拿出韩书白写的教案，预习一下补课的内容。
“等久了吗？”韩书白气喘吁吁地跑来，不好意思道歉，“对不起，老师临时布置了点项目。”
“没关系。”安娜无所谓地笑笑，跟在韩书白后面，便往住处走。
很轻松的工作，韩书白不在意地想。
直到一个月后，刚下体育课的韩书白接到一通急促的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安娜同学的家长吗？她在学校晕倒了，你能不能过来接她回家？”
韩书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校医院，只记得校医看着他俩上气不接下气的苍白脸色，还颇有闲情逸致地吐槽，“你俩谁是病人？”
低血糖，校医说，没什么大碍，不用紧张。
韩书白背着安娜回租的房子，悬着的心终于稍许落下。安娜补充了点葡萄糖，趴在韩书白的背上，蔫蔫的，无声落泪。
“安娜，你是不是没吃早餐？”
安娜撇了撇嘴，小声反驳，“吃了的。”
吃不惯而已。
“你吃的什么？”
“……楼下的包子。”
韩书白回忆半晌，是家西北菜，韩书白帮安娜搬书的时候随意对付了两口面条——倒不难吃，不过带着西北菜惯有的嚼劲，面皮厚，肉里掺丝，带姜味，吃不习惯的话确实可能觉得难吃。
“以后我给你带。”
安娜下意识拒绝，“不用，我自己……”
“我给你带京大饭堂的包子，你试试好不好吃。”韩书白又问，“你晚餐吃什么？”
“也是楼下的……”
韩书白无奈的叹气。
堂堂美食大国，竟给这小娃娃留下不好吃印象了。
韩书白送她回去的路上顺手买了两斤鸡肉、排骨、玉米和一些调味料。把安娜稳稳当当地放在沙发上，韩书白围上围裙，简单腌制了会儿鸡肉，手脚利落地洗干净排骨和玉米，一个锅煮汤，一个碟蒸鸡。
等待的时间里，韩书白拿过安娜的作业，一一批改。
约莫四十分钟，香气比品相更快吸引安娜的目光。她从书卷中抬起半个头，吸了吸鼻子，“好香。”
韩书白失笑，合上本子，“那先吃饭吧。”
饥肠辘辘的安娜猛地弹起，懂事地取出两幅碗筷，眼神火热地盯着韩书白从厨房里端出的菜品。
玉米排骨汤，洋参水蒸鸡。
南城菜，清淡湿润，入口即化，原汁原味。
韩书白想，或许对外国人来说比较好接受些。
果不其然，安娜埋头苦吃，跟饿了几天似的，头都没抬起过。
很快，餐桌被一扫而空。韩书白撑着脸，瞥过越发见底的粉色小碗，安娜的头却依然不起。
韩书白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不对劲。
“安娜？”韩书白试探的喊她。
安娜低着头，小声的嗯了声。
韩书白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像触电似的，安娜迅速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挤出一个笑，“没什么。”
“很好吃，书白哥哥，谢谢你。”
韩书白定睛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吃完饭，安娜开始听韩书白讲课。今天的插曲没有影响安娜的专注度，她依然好学又聪慧地问韩书白错题，整理知识点，丝毫没受影响。
韩书白并不想管太多闲事，只是一份工作，他甚至都不知道沈长山为什么要留安娜一个人在京市。
他不问，也不在乎。
补习结束，安娜在阳台朝他挥挥手，目送韩书白离开的背影。
韩书白却没有走，他拐去超市买了些速冻包子和云吞，明天是周末，安娜可以蒸着吃。
门没锁，韩书白敲了敲门，也没应声。
韩书白没多想，想着把这些放进冰箱就离开。推门后，客厅里放着震耳欲聋的别文摇滚，红着眼的安娜懵懂地在一地相册中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这一次，安娜没来得及收回眼泪。
韩书白心底微叹，他把食物放在桌面，轻轻地走到了安娜身边。
学着沈长山的样子，轻抚安娜的头发。
“怎么了？不舒服吗？”
或许是低血糖引起的脆弱，或许是孤身一人太久，安娜靠在韩书白怀里，声音细小，却颤抖。
“书白哥哥，我想家了。”
想别洛格勒的土豆泥、想维先涅哥罗德的红菜汤，想安格琳娜、想马特维、想尤里、想……想妈妈。
韩书白手顿在空中。
其实安娜算帮了韩书白一个忙，她让韩书白忙到没有时间想家。
韩书白坚强、冷静地面对丧亲之痛，如寻常地处理好留下来的一堆琐事——葬礼、学业、项目……以及不在计划里的家教工作。
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夜色无声，安娜小声地啜泣着，韩书白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安娜的背，没有说话。
他太理所当然地觉得安娜可以搞定一切，却忽略着她只有十二岁。
十二岁的年纪，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出门……韩书白恍然发现，每次放学门口，安娜都是一个人在等他。
没有说话的同学，也没有玩得来的朋友……安静、乖巧、却孤独地等着他走近，勇敢、忍耐、却平静地在深夜想家流泪。
“安娜像窗棂附着的冰晶，喜欢一个人冒险……会难过、会害怕，但是也很勇敢。”韩书白说。
也是那天，韩书白莫名觉得，他和安娜很像。
很多年后，安娜回忆起那个夜晚，后知后觉，从那日起，韩书白便是不同的。
他是深山雪，也是掌上冰，捧在手心，会化作水，陪伴安娜左右。
在那之前，韩书白只是一个符号，跟她分不清东方脸的脸盲症一样，黑头发黄皮肤，像游戏机里的像素小人，并不清晰。
哭累的安娜抬起头，认真地在脑海描摹着韩书白的模样。
乌黑的头发下深黑色的眼眸哀伤而静谧，像高山的夜晚，神秘深邃。鼻梁高挺，唇色红粉，白皙的皮肤不输别洛格勒人，透着股青白玉色，像别洛格勒国家博物馆里摆放着的温润瓷器，蕴着独属于东方的美人色。
好像有什么开始不同。
半夜，安娜给安格琳娜发消息——
“想你，想家里的红菜汤。”
“妈妈还生气吗？”
“我今天吃了南城菜，好吃，终于吃饱了。”
“有机会要去南城玩玩。”
“诶，安格琳娜，你记得小时候我们去西伯利亚挖的雪吗？”
“在壁炉旁边烤热，化成温水。”
“韩书白好像这种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