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温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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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少年走出松林，脚下踩着的松针和硫磺结晶嘎吱作响。雾气，不，准确来说是热气蒸腾的更剧烈了。苏沉隐约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白愫抱在怀里的那壶梅子酿盖子没有扣好，有一处极小的缝隙，酒溅在青石板上，琥珀色的圆斑痕迹滴了一路。
苏沉顿时心疼的无以复加:这壶梅子酿很贵的，平常学长都不舍得喝，好不容易趁泡温泉时和大家一同饮酒，没有想到酒撒了几滴。他立刻跑上前去帮白愫把酒盖好，没有注意到段陌已经落后很多了。
一池暖水，像一锅熬煮的乳浆。天然形成的岩壁错落有致，显得整个温泉池格外精巧。水汽将视野蚀的模糊，薄雾带着暖意，扑在他们身上。几人脱了衣服，腰间系着毛巾挡住下身，进入了温泉池。
等段陌加快脚步匆匆赶到的时候，正好看见凌岁将脱下的青衿叠好。他的皮肤白皙，却不是那种苍白，白净之中带了点红润，像块美玉，却又像有温度的冰，能在这池水中轻轻一抿就化去。他身形本就修长，更衬的腰肢纤细，段陌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一个男子的腰。又由于常年练习暗器，身上肌肉紧致，腰部勾勒出的漂亮的弧线直延伸进毛巾里。
凌岁俯身将衣服放在石头上，准备泡温泉。他转身的那一刹，段陌的呼吸骤然一滞:他的背上，满是狰狞伤痕。
那些伤痕应该是不到两年前留下的，还很新，所以越发显得恐怖。交错纵横，那些凸起的伤痕是暗红或青紫色的，边缘结痂的部分发硬，扭曲盘踞，最深的几道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际。那些被倒刺撕裂的皮肤愈合的不平整，坑坑洼洼的，说的不好听点，像是大旱中干涸的河床裂开，触目惊心。
段陌下意识想移开视线，他的眉头不自觉的皱紧，心像被人掐紧了。他一向怕疼，几乎不敢想象，要承受这样的伤，该有多痛。
深褐色的疤像丑陋的烙印，烫在凌岁本来如玉的肌肤上，一生都不可能再去的掉。这样的伤，就算是愈合的过程也是难以忍受的，那种难受像细细密密的针刺在后背，足以让人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他好像听见凌岁嘶吼的声音，又觉得凌岁不可能会嘶吼。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小师哥，究竟经历过什么。
收回自己的恍神，段陌仓皇的褪掉衣物，蹲下来，双脚慢慢伸进温泉。他能感受到微烫的泉水传递的暖意，随着脊柱攀升。他适应了一会儿，渐渐往更深处走。
凌岁靠着岩石，慵懒的抬起眼帘看向段陌。段陌下巴上溅了水，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滚落，滴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他的肤色比小麦色要更浅一点，可能是因为在常年下雨的南诏生长，是让人感觉很健康的颜色。他的肌肉非常漂亮，此时此刻，那种充满野性的俊美就尤为明显。
果然不错，他就像南诏的风。
凌岁好像又感觉到了段陌触碰他喉结时清晰的触感，很奇怪，他对这有点轻佻的动作并不反感。凌岁往里面走了几步，找到了正把自己埋进水里的苏沉。苏沉闭着眼睛舒舒服服的享受着温泉，忽然听见凌岁轻声问:“朝槿他从前就这般风流吗？”
苏沉猛的睁开眼睛，眼睛亮晶晶的，热泪盈眶般的抓住凌岁的手:“我终于找到和我想法一样的人了！”他兴致勃勃的控诉起来:“段陌走到哪撩到哪，流连花丛然后到头来告诉我他还留着初吻……”苏沉悲哀的抽了抽鼻子:“我喜欢的姑娘不是喜欢学长就是喜欢他！”凌岁沉痛的拍了拍他的左肩以示安慰，可忽然有一只手从温泉中伸出来，一把攀上苏沉的右肩，力道不小。
段陌在苏沉身后从水里钻出来，凑在他耳边笑了一下，阴恻恻地说:“小苏啊，说我什么呢？”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苏沉浑身一颤，大叫一声，转身就捞起温泉水泼段陌:“你要吓死我啊！”
段陌被泼了一身一脸，眼睛都来不及睁开，立刻反击，一大片水花向苏沉袭来:“你还敢说我？不做亏心事、”他闭着眼侧身躲过苏沉泼来的水，抬手揉揉眼睛:“不怕鬼敲门！”
苏沉一把抹下脸上的水，一边双手并用使劲泼他一边大喊:“你刚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样子明明就是鬼！还是阴暗潮湿鬼！泼死你！！”
凌岁立刻退离现场以免被祸害，在心里暗笑两个幼稚鬼简直就是小孩子打架。不过，他想起刚刚段陌从水中钻出来，离他们很近，胸肌上滚落的水滴勾勒出像刀削过一样的肌肉线条，充满力量感，又不会过于健壮，有点像一头瘦但优雅的猎豹。
白愫正在泉眼那端用一柄铜酒器温他的梅子酿，见此情景向凌岁挥手：“无澈，过来喝点茶，酒一会儿才能温好，让他们两个玩去吧。”
凌岁也走到泉眼，白愫给他倒了一盏茶，他拿起看了看。白净的瓷盏中茶液澄澈，入口苦涩，然后却有一种微妙的回甘，比他想象的要好喝。
凌岁不禁瞥了一眼白愫，视线在他隐隐的腹肌上停留一瞬，在心里思忖着:“学长的身体不像是文人，更像是从小习武，却用了一种东西来掩盖身形。他为什么要掩盖？还是说……和自己从未听过的学长的身世有关。”
凌岁又饮了口茶，暗笑自己多心:再怎么样那也是学长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他又何必多管闲事。
这边的两个人在泉眼周围，一个温酒，一个饮茶，各怀心思。而在温泉中间，苏沉终于占了上风，趁段陌不注意伸手扯掉了他随意裹住头发的角巾。段陌没有用木簪绾发，长发随着角巾的掉落倾洒下来，有一部分散进水里，在水中随水流轻轻飘拂着。
凌岁放下茶盏，朝段陌走过去，在水中用指尖轻轻勾住了段陌的发尾，揉了一下。
段陌呆了一下。他的头发因为刚刚潜进水里已经湿了，此刻略显凌乱，松松的遮在眉间，发尖刚好落在那双桃花眼的眼尾，刚刚沾了水眼尾发红，使眼睛更像一瓣桃花。
凌岁望着他，勾了勾唇角:“有没有人说过……”他又轻挑了一下段陌的发尾，突然靠近他:“你头发湿了的样子很……漂亮。”
他其实想说妩|媚的，但那样太像个不正经的浪子了，有损人设。
段陌愣了几秒钟之后，又一次慢慢的潜进了水里，在水里像一个发烫的茶壶一样咕咚咕咚的冒着泡。可他这么一潜，视线正对着凌岁纤细的腰肢和平坦的小腹，他立刻很自觉的转了身。然后又觉得不对劲，都是男人，他避嫌的有点太明显。
幸好此时梅子酿温好了，白愫倒了半杯酒，将酒榼①放在柏木盘里向他们推过去。凌岁扯下了他的角巾递给了段陌，自己则早用梨木簪在把头发绾好了。另一边的苏沉从盘子上拿起木酒榼刚要一饮而尽，白愫忙说:“我这酒可不是白喝的。每人背一句有关温泉的诗才能喝酒。”
“还有这要求？”苏沉无奈的放下了马上就要喝到的酒，“尤其是你，烟微，十五岁本来就不到饮酒的岁数，对不上来没你的份了啊。”白愫像个操心的老妈子，段陌还在一旁添油加醋的吓唬苏沉:“就是，我们仨又把酒瓜分了啊。”“切。”苏沉揉了揉脑袋，说出一句:“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②”将梅子酿一饮而尽，朝白愫偏了偏头:“果然好酒。学长，到你了。”
白愫张口就来:“何须碧玉温泉水，绝胜华清礜石池。③”他喝一口酒，看向凌岁。凌岁会意:“沸珠跃明月，皎镜函空天。④”，低头品了酒。
梅子酿口感绵密丰盈，温醇诱人。初入口有点杏仁味道，再者就是浓郁的梅子气息，苦涩中带着甜意，有些醉人。并没有很浓重的酒味，更像是浓了一点的果汁，清爽和醇厚混合的恰到好处。
他们都安静的待着的时候，温泉的功能才真正的起了效用，温热的感觉从脚底钻入骨髓，肌肉像被人轻轻按摩着，放松了下来。
温泉的热气蒸的人迷糊，段陌正傻傻的发着呆，思维像被煮熟了，突然意识到该自己了还有点懵，一时间也想不起太多有关温泉的诗词，直接脱口而出了脑袋中出现的第一句: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⑤”
顷刻间，气氛有些凝固。
其余三人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段陌正不明所以，忽然电光一闪，想起这是白居易描绘杨贵妃的艳|句，顿时有些尴尬。不过这是在旬假期间，书院又风气开放，再怎么说气氛也不会如此凝固。他奇怪的歪了歪头，又看见离他最近的苏沉好像眼睛不太舒服，冲他拼命的眨，还不停的歪嘴角，神色古怪极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突然脊背一寒，有种不好的预感窜上来——于是他动作僵硬的一点点转过脖子，回头去看。
与此同时，一个老头的咳嗽声于咫尺间传来。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段陌看到的人影也再熟悉不过了——
青时山长！！！
一股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绝望感充盈了他的整个胸膛。段陌可算明白，为什么其余三人会如此整齐的噤声了……在山长面前吟艳|句，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青时山长裹在热雾里，抬手捋了捋自己雪白的小胡子，抬眼看了看他们。四人赶忙行礼。温泉雾气太大，他们看不清山长脸上的表情，只能看清他如同刀子般锋利的眼神。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段陌在心里暗暗叹息，这只怕是最后的宁静，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不必拘礼，我就是前来察看一番，这便告辞了。”山长的语气风轻云淡，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段陌震惊的抬眼，正好撞上了山长的眼神。并不锋利，倒是带了一种戏谑感，好像格外的……意味深长。
人在心里有鬼的时候总是莫名心虚的。段陌不禁偷偷朝凌岁的方向瞥了一眼。
山长转身欲离，他身后几人刚要松一口气，却见山长又转过身来。大家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屏住气不敢出声，却看到山长只是冲他们眨了眨眼睛，几乎可以称得上温和的说:“朝槿，生辰喜乐。”
？
这是什么状况？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转向了段陌。段陌也很懵，恍然间想起，今天确实是农历八月廿五，他的生辰。
他们族的传统是不会单独过生辰，每到年末时会有一个特殊而盛大的节日，所有的孩子一起过生辰，在一些重要的年纪还会进行一些有趣的仪式。于是，他一向没有过过生辰，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只是在今年年初时无意间向先生提了一嘴，没有想到，山长却记得。
山长继续说:“暄和今日有事要办，托我向你道声生辰喜乐。”他轻描淡写的说完，转身离开了。
温泉里的气氛比刚才还要凝固。
旋即，苏沉泼起一大片水花，把段陌浇了个透心……热。苏沉这家伙像是第一次给别人过生辰，激动的大喊大叫:“原来今日是你生辰啊！为什么不跟我们说？”
“烟微，低声些。”白愫也很意外。他收敛了惊讶之色，温和道:“这么重要的日子要跟我们说啊。”
凌岁则是完全呆住了。他没有想到，今日会是段陌的生辰……说来惭愧，他可什么生辰礼都没有准备啊……
“这还泡什么温泉啊？！”苏沉一把站起来，拉住段陌胳膊，抬头看了看天色。“成！快些还来得及！去镇上吃顿好的啊，本少爷今夜请客！”
白愫也收拾好了东西，微笑着:“温泉可以再来，生辰一年可只有一次啊。”
凌岁看向段陌，歪了歪头:“走吧。”
段陌看着这些朋友，垂眸笑了。
就算没有准备生辰礼又如何？三五好友，聚在身侧，互相陪伴，互相扶持。庆祝你的欣喜，慰藉你的悲伤，已是三生有幸了。
“来！”苏沉首先站起来举杯:“年年岁岁身长健⑥”段陌在心里小声吐槽:“活久见，这家伙什么时候也能有文化一次？杯中明明装的是果饮，却还要做出一副喝酒的样子，果然是苏烟微。”苏沉喝完果饮坐下来，心里暗暗想:“我当然不会说，这是为了无澈兄生辰专门背的词，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白愫也举杯轻笑:“朝槿，且以喜乐，且以永日。⑦”凌岁在心里鼓掌:“引用《诗经》的句子唉……”
看见段陌充满希望的眼神，凌岁从善如流的举起杯:
“师弟，生辰喜乐。”
“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⑧”
段陌眯起眼睛。
这句真好。
但愿吧。
但愿在每一个似水流年里，能与故人相伴，度过那些点缀着晶莹露水的春曦，度过那些残阳向晚的秋暮。
①酒榼是一种古代的木制酒器②出自唐代孟浩然《东京留别诸公》③出自明代杨慎《安宁温泉》④出自唐代宋之问《登逍遥楼见庐山温泉》⑤出自唐代白居易《长恨歌》⑥出自宋代王洋《庚午岁伯氏生朝作乐府一章为寿》⑦出自 《诗经·国风·唐风·山有枢》⑧出自宋代赵彦端《柳梢青·生日》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温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