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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有点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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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念之握着冰牛奶的指尖微微发凉,却迟迟没有推开那扇门。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边缘,那些反复折叠又展平的痕迹。
就像是他这些年被揉碎又拼凑的记忆。
照片上是两个站在蛋糕前面的男孩,矮个子的那个手里紧紧抱着一个玻璃球,高个子的则抱着一本厚重的气象观测手册。
那种用力到几乎要捏碎的姿态,如今想来,竟像是预兆。
照片里,百叶箱的阴影将三个人的笑容切割成碎片。
年幼的自己抱着玻璃球的手指关节发白,而站在一旁的少年沈向安,侧着头看着自己。
滚落下来的水滴砸在照片上,将两个小小的身影晕染成一片水光。
江念之这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血腥味混着咸涩的液体在舌尖蔓延。
妈妈带他回来的第一个晴天,他们家的邻居是一个总爱观察云层的男孩。
记忆像被闪电照亮的雨夜忽明忽暗。
生日那天,玻璃球里的人工雪花在阳光下闪烁,而邻居家的男孩指着积雨云说“三小时后有暴雨”。
当时他不相信,现在才明白那是沈向安与生俱来的天赋。
江念之闭上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声几乎要冲出口的哽咽。
回到那个晴天,回到那个还能理所当然地相信“明天”的年纪。
沈向安的笔尖悬在日志上方,墨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他突然抬头看向门缝,那里有一道静止的阴影,像被按了暂停键的默片。
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某种熟悉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来。
“叮”
手机突然震动,【别扭怪】:进来。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消息提示音。
沈向安目不转睛的盯着门看,笔嗒地放在桌上。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离谱,像少年时代暴雨前闷雷的回响。脚步声不自觉地朝门挪去,左手正无意识地揪住T恤下摆,布料皱成一团。
门把手转动,走廊的光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恰好连接两人的脚尖。
沈向安看到江念之站在光里,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手里捏着的牛奶盒被捏得微微变形。
他的耳朵突然烧了起来,热度一路蔓延到颈侧。
“那……”沈向安的声音比想象中哑,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对方泛红的眼尾,“怎么了……还是说……饿了?”
江念之猛地站起来时,照片从指间滑落。
沈向安弯腰去捡,发梢擦过对方微凉的指尖,两人同时一颤。
照片上两个小男孩的笑容在掌心展开,他呼吸滞了一瞬,原来江念之也留着这个。
随后把照片轻轻塞进对面的人的手心里,动作带着点不容置喙。
他向前半步,影子完全笼罩住对方,伸手时小拇指状似无意地勾了勾江念之的腕骨:“想说什么?”
“其实...”江念之的目光落在沈向安身上,又迅速移开。
窗外警报器突然尖锐地鸣叫,预示着气象站无法归类的异常天象。
但此刻沈向安只听见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和江念之陡然加快的呼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书桌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对方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沈向安从抽屉里取出那个铜质晴雨表时,指尖微微发颤。
氧化发黑的表面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指针却仍固执地转动着,像某种不肯停歇的执念。
江念之的喉咙骤然发紧。这是他送给妈妈的第一个气象仪器,也是最后一个。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腕,那里的疤痕隐隐发烫。
“我找了很多年。”沈向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碎什么。
“直到在新生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你哥一直不理我。”
沈向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某种克制的情感。
江念之抬头,正对上沈向安的视线。对方的镜片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正缓缓滑落,像是某种隐秘的潮湿情绪终于藏不住了。
“都怪他。”江念之的声音低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晴雨表的边缘,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划痕,是当年他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妈妈两个字。
沈向安突然伸手,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玻璃罩上:“这里,当年被你摔裂了。”
他的指腹沿着那道细小的裂纹缓慢游走,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谁的伤痕。
“我用气象站的密封胶修补过,但水汽还是会渗进去。”
江念之的呼吸一滞。
八岁那年的暴雨天,他歇斯底里地把这个没用的破仪器扔进河里,因为天气预报明明说晴天,而妈妈却在那天永远失约了。
此刻,沈向安的指尖仍停留在裂纹上,却不着痕迹地向下滑了半寸,轻轻覆在江念之的手背上。
两人的体温透过那一小片相贴的皮肤传递,一个微凉,一个滚烫。
窗外突然传来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连成一片。
晴雨表的指针轻轻颤动,指向暴雨的刻度。
“所以它永远不准。”沈向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闷雷砸在江念之胸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铜质晴雨表从江念之膝上滚落,指针疯狂旋转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猛地站起身,手背不小心蹭到沈向安的衣角,那一小块布料像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
“哥,我有点生气。”江念之抿着嘴,后退时撞到书桌,震得桌上的蛋糕微微晃动。
融化的奶油顺着边缘滴落,“那么久了,你现在是想证明什么?”他的声音发颤,
证明你比一个破仪器更了解我?
沈向安弯腰拾起晴雨表的动作很慢,镜片反光遮住了他发红的眼尾。
当他直起身时,衣领擦过江念之的手腕,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对不起,补偿你。”
他的指尖在递出票时若有似无地蹭过江念之的掌心,“明天的讲座,关于极端天气的预测误差。”
江念之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月牙形疤痕,那是和沈向安手腕上一模一样的伤痕,是十二岁那年两人同时咬破的印记。
此刻它们正随着心跳的频率隐隐抽痛。
票根背面那行铅笔字迹刺得他眼眶发烫:那天的降水概率是0%。
“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江念之突然笑了,他攥紧票根转身时,沈向安的手下意识抬起又放下。
“就是那种自以为能预测一切的人。”
门被摔上的瞬间,沈向安摘下的眼镜咔嗒一声落在桌面。他摩挲着晴雨表上那道裂纹,指腹沾到了渗出的水汽。
窗外暴雨如注,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那你知道为什么铜器会氧化吗?”
因为它在努力记住每一次天气变化。
沈向安望着紧闭的房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晴雨表上那道裂纹。
窗外的雨声渐大,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极了他此刻无法言说的心事。
他轻轻将晴雨表放回抽屉最深处,那里还藏着一沓泛黄的观测记录。
每一页的边角都画着小小的玻璃球,是江念之小时候最珍视的玩具。沈向安的指腹抚过那些幼稚的涂鸦,嘴角不自觉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明明每天都在记录你的天气……”他低声自语,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书桌上的手机亮起,显示着江念之刚刚更新的社交动态,一张阴云密布的天空照片。
沈向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望向窗外,在心里默算着降雨概率。
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从那个抱着玻璃球的小男孩第一次对他笑开始。
他打开气象软件,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给那个置顶发了条消息:“明天记得带伞。”
发完立刻锁屏,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将手机反扣在桌上。
抽屉里的晴雨表突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沈向安怔了怔,取出时发现指针竟缓缓转向了晴的标记。
他望着那道始终渗着水汽的裂纹,想起多年前江念之红着眼睛对他说:“它坏了就不会停了,这样妈妈就永远活在晴天里。”
窗外的雨势渐小,沈向安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烫。
这些年他偷偷在每一个暴雨天给那个铜质晴雨表做防水处理,就像他偷偷在每一本观测日志里藏下对那个人的思念。
“叮”的一声,手机提示音响起。沈向安几乎是用抢的翻过手机,却发现只是气象局的常规警报。
他苦笑着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余光瞥见桌上融化的蛋糕,奶油已经晕开了票根上的座位号。
他轻轻擦掉奶油,沈向安突然觉得呼吸困难。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像个困在积雨云里的观测员,明明看得见阳光,却永远触不到晴天。
江念之蜷缩在床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
那个被备注为不靠谱的联系人照片里,江时也搂着他肩膀的手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还没休息?”江时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时,江念之不自觉地鼻子有点酸。
“明天去见一下程砚,好不好?”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江念之的指尖瞬间失去温度。
新闻稿上那行小字在脑海中闪现:【特邀嘉宾法学院程砚教授】。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程砚撑着黑伞站在法庭门口,镜片后的目光像解剖刀般将他钉在原地。
“好。”他匆忙挂断,未关的窗户灌进带着雨腥味的风,窗帘被吹得剧烈翻飞,像极了那年被暴雨打湿的校服下摆。
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细密的水痕,那张票根背面的铅笔字迹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猛地抓起手机,指尖悬在沈向安的号码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书桌上静静躺着的讲座门票。雨声渐大,江念之把脸埋进膝盖。
那个人是不是又在对着观测仪器记录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他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新消息弹出来:
“明天记得带伞。”
发件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但江念之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雨天都会收到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