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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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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风,裹挟着南方特有的、黏腻而饱含水汽的热浪,蛮横地卷过职高那扇锈迹斑驳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呜咽。铁门上方,几个褪色的红漆大字,在夕阳最后的余烬里显得无精打采。靳东泽正把最后一本磨得卷边的练习册塞进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
窗外,厚重的灰色云层像吸饱了墨汁的棉絮,黑云压城,似乎要把落日碾碎成一片模糊的金粉。楼顶那面褪色的红旗,也如同被这湿重的空气扼住了咽喉,蔫蔫地垂着,纹丝不动,像极了他此刻灌了铅般沉重、几乎抬不起的双腿。
临近期末,校园里弥漫着一种割裂而焦躁的气息。后排角落里,几个染着黄毛、校服拉链敞开的男生正勾肩搭背,唾沫横飞地争论着今晚要攻克的网游副本,虚拟世界的键盘敲击声仿佛已穿透现实的墙壁,在他们兴奋的瞳孔里噼啪作响。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排靠窗那一小片区域。那里,笔尖划过劣质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密集得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又像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网,正无声地将整个教室拖拽进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之中。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粉笔灰味和一种廉价修正液的刺鼻气息。
靳东泽,无疑是后者阵营里最沉默也最固执的存在。作为这所职高里唯一一个每天雷打不动坚持上晚自习的走读生,他的生活像老式座钟里那根绷紧的发条,精准、刻板,日复一日地在教室、家、早餐店三点之间单调地摆动。此刻,他揉着因长时间伏案而酸痛僵硬的肩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空旷的教学楼。傍晚闷热的空气像一层湿透的棉布,紧紧裹住皮肤。就在他下意识地望向校门口方向时,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安耀。
他背着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设计简洁的黑色双肩包,孤零零地站在校门旁那棵老榕树的稀疏树影下。傍晚残余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用脚尖一下下踢着路边一颗灰扑扑的小石子。白色的棉质T恤被汗水和闷热浸透,在后背和腋下洇开几片淡淡的、不规则的湿痕,紧贴着他单薄的脊背,透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自知的脆弱感。
天空中的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打翻的浓稠墨汁,正沿着遥远的天际线,以一种令人心慌的速度晕染、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灰白天光。靳东泽刚走到校门口那锈蚀的铁艺门柱旁,第一滴冰冷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重重砸在了他光洁的额头上。那突兀的冰凉触感让他猛地一个激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紧接着,细密如针的雨丝便织成了帘,眨眼间,这帘幕便化作了倾盆之势,瓢泼而下。世界瞬间被喧嚣的雨声淹没。周围的学生们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像受惊的鸟雀般四散奔逃。自行车铃铛被慌乱地摇响,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叮铃”声;各色雨伞像蘑菇般“嘭嘭”地撑开,汇成一片慌乱移动的彩色蘑菇林;抱怨声、催促声、踩踏水洼的“啪嗒”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唯有安耀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甚至微微仰起了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白皙的脸庞。细密的雨珠挂在他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像被精心镶嵌的碎钻,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他的表情里带着一种近乎纯真的茫然和无辜,像一只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的小鹿。
他不想回去,回家等待他的只有钢琴。冰冷的钢琴。
靳东泽几乎是凭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冲了过去。黑色的伞面“唰”地在安耀头顶上方撑开一片干燥的空间,隔绝了狂暴的雨幕。少年惊讶地回过头,湿漉漉的刘海紧贴着光洁的额头,雨水顺着他柔软乌黑的发梢不断滴落,在下巴尖汇聚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然后悄然滑落。
那一刻,靳东泽感觉耳畔所有的喧嚣——滂沱的雨声、远处的尖叫、近处的踩水声——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瞬间退到了遥不可及的地方。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沉重、急促,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从没见过有人被淋得如此狼狈,却又如此……好看。湿透的白T恤近乎透明地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青涩而优美的肩颈线条和微微凸起的锁骨,像一幅被雨水无意洇开的淡雅水墨画,朦胧的水汽氤氲着,却让画中人的轮廓和神韵愈发清晰动人,宛如画中仙一般。
“是你呀,小哥哥。”安耀先开了口,声音带着被雨水浸透后的清润,尾音像沾了水的小羽毛,轻轻上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喜,“好巧哦,在这里遇到你啦。”
后面的话,靳东泽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那声软糯的“小哥哥”仿佛带着无形的电流,顺着他的耳廓一路灼烧进去,直抵心脏深处。他感到自己整个耳垂都滚烫起来,像被火苗舔舐。他猛地别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双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黑亮的眼睛,假装专注地去整理手中伞骨的褶皱,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勉强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雨……太大了。去前面我家店里避避吧。”语气生硬得不像邀请,倒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安耀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两颗被雨水彻底洗刷过的、纯净无瑕的黑曜石,折射着伞下微弱的光:“可以吗?会不会太麻烦你和阿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不麻烦。”靳东泽几乎是立刻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带着点刻意的冷硬,然而动作却无比诚实地将手中的伞大幅度地、坚定地往安耀那边倾斜过去。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自己暴露在外的半边肩膀和手臂,冰凉的湿意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迅速渗入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但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纹丝不动。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在狂暴的雨幕里,黑色的伞像一座移动的孤岛。安耀的帆布鞋踩过路面上不断汇聚的水洼,发出轻轻的“啪嗒、啪嗒”声,单调而清晰,成了这沉默行路中唯一的伴奏。
“靳母早餐店”的红色条纹遮阳棚就在街角,此刻被密集的雨点敲打得噼啪作响,像在演奏一首急促的鼓点。靳母刚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正麻利地用半湿的抹布擦拭着油腻的桌面,看见两个浑身湿透的半大少年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凉气和泥土的气息,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心疼地“哎哟”一声:“这鬼天气,雨说下就下,一点招呼都不打!快,快上楼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裳,可不敢感冒了!”她转身从消毒柜里抽出两条叠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淡淡阳光和消毒水味道的干净毛巾,不由分说地塞到两人手里。
安耀接过毛巾时,指尖不经意间轻轻碰到了靳母粗糙而温暖的手背,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了手,脸上迅速飞起两片红晕。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妈妈的温度,原来是这么炽热,温暖的。
似乎觉得自己给别人添了天大的麻烦,眼神里充满了无措的歉意。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谢谢……谢谢阿姨。”湿透的头发一绺绺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白色的T恤完全湿透,紧紧裹着他单薄的身体,肩胛骨的形状清晰可见,精致的锁骨在水汽氤氲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靳东泽的目光胶着在湿漉漉的安耀身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了几分:“你先去洗澡吧,热水器左边是热水。衣服……我等会儿给你送进来。”他指了指角落那个算不上大但也不小的卫生间。
安耀低低地“噢”了一声,抱着毛巾,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走了进去。老旧的浴室木门“咔哒”一声关上的瞬间,靳东泽才猛地察觉到自己的手心竟然全是黏腻的汗。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噔噔噔跑上楼梯,冲进自己位于阁楼的小房间,一把拉开那个有些旧的简易衣柜。里面挂着的全是宽大、耐磨的深色运动服。他快速翻找着,手指在衣物间划过,最终挑出一件相对柔软些的灰色纯棉圆领T恤和一条阔腿的黑色运动裤。指尖停顿了一下,他拉开抽屉,在最里面摸索了一阵,翻出一条还没拆封、包装简单的白色纯棉内裤。
当靳东泽抱着叠好的衣物再次站在浴室门外时,里面传来持续不断、哗啦啦的水流声。磨砂玻璃门透出里面模糊晃动的暖黄色灯光和一个清瘦朦胧的侧影轮廓。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衣服……放门口洗脸台上了。”声音出口,却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隔着那层模糊的玻璃,能隐约看到里面身影的动作,肩胛骨随着手臂的抬起而微微耸动,线条清晰,像一对收敛的、随时可能振翅飞走的蝴蝶翅膀。靳东泽忽然想起刚才在店里,安耀接过毛巾时那副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人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轻轻扎了一下,莫名地有点发堵。那是一种与他认知里截然不同的、带着距离感的拘谨。
浴室门终于开了,一股温热的水汽混合着柠檬味沐浴露的清香扑面而出。安耀顶着一头湿漉漉、还在滴水的黑发走了出来。他穿着靳东泽那件明显大了不止一号的灰色T恤,领口松松垮垮地滑向一边,露出小半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和漂亮的锁骨窝。宽大的衣摆几乎盖住了他大半个臀部,空荡荡地罩在身上,更衬得他身形纤细。温热的水汽氤氲着他精致的眉眼,洗去了白日里可能存在的疏离感,那双总是显得有些安静过头的眼睛,此刻氤氲着水汽,显得格外柔软温顺,像蒙着晨雾的湖泊。
靳东泽的目光在他裸露的脖颈处停留了一瞬,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迅速别开眼,弯腰从房间抽屉里拖出那个噪音不小的老式吹风机,插上插头,嗡嗡的预热声立刻响起。“过来,”他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把头发吹干。”
安耀顺从地点点头,在靳东泽示意的小板凳上坐下,微微低着头。立刻,头顶响起吹风机巨大的嗡鸣声,一股灼热的风流笼罩下来。靳东泽的手指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轻柔,穿过安耀柔软微凉的发丝。热风卷着柠檬洗发水的淡淡香气,还有少年身上干净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安耀安静地坐着,感受着头顶传来的温度和手指偶尔擦过头皮的触感,一种久违的、带着暖意的安心感悄然滋生。他忽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家里那个笑起来很温和的保姆阿姨,也是这样耐心地给他吹头发。只是后来……后来保姆走了,就再也没人这样对他了。他忍不住微微抬起眼,借着对面柜子上那面模糊的小镜子,偷偷窥视着身后靳东泽专注的侧脸——线条分明的下颌微微绷紧,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小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遮阳棚;楼下厨房隐约传来靳母切西瓜时清脆的“笃笃”声;头顶吹风机的嗡鸣也变得不再刺耳。这一切混杂的声音,在这一刻井然有序地发生着,竟意外地融合成了一种温柔的、让人心安的白噪音,包裹着他那颗总是悬着的心,缓缓落回实处。
“我……我叫安耀。”头发吹得半干,吹风机的噪音终于停歇,安耀才像是鼓足了勇气,慢半拍地开口。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衣角,声音带着刚洗完澡后的软糯,“你呢?”
靳东泽没说话,径直走到那张堆着课本和杂物的旧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在一张撕下的便签纸空白处,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三个字,然后递到安耀面前。
“靳、东、泽。”安耀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念出来,仿佛要把这三个字的形状和分量都仔细掂量清楚,嚼碎了,再小心翼翼地咽进心里。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书桌角落那台小小的、屏幕闪烁的旧电视——里面正无声地播放着某个国际钢琴比赛的录像回放。“我看你房间电视上播的那个……你……”
“我早知道你了。”靳东泽打断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但目光却定定地落在安耀脸上,“去年的青少年组决赛,你弹的德彪西《月光》第三乐章。很好听。”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郑重,“我很喜欢。”
安耀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仿佛听到了一个天方夜谭。他父母从小就严格,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人为自己吹头发说你弹的很好听。
他捏着衣角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小巧的耳尖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染上了鲜艳的红晕,像熟透的樱桃。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
靳母端着满满一盘切好的、水灵灵的红瓤西瓜适时地走了进来,打破了这一瞬间的尴尬气氛。
“聊什么呢这么安静?来来来,快吃点西瓜解解暑,刚冰镇过的!等会儿下楼吃饭啦!”她热情地招呼着,将西瓜放在小桌上,又风风火火地转身下楼准备晚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