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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Chapter.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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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病床并没能留住温昭。高烧刚退,他便不顾姥姥姥爷和医生的劝阻,执意提前一天返回了重庆。
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亲人担忧眼神的地方,让他窒息。他需要回到一个熟悉的、或许能让他藏起所有伤口的地方。
龙湖至德路9号。
然而,这座空旷冰冷的别墅,此刻更像一座华丽的坟墓。
一回到家,温昭便径直上楼,反锁了房门,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隔绝在外。他把自己重重摔进床里,用被子紧紧裹住全身,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和心碎。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胸腔里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他蜷缩着,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却发现自己连舔舐的力气都没有了。
保姆阿姨焦急地在门外徘徊,端着精心准备的粥和小菜,一遍遍敲门,声音里带着哭腔:“昭昭,开开门,吃一点东西吧,求你了……你这样身体会垮掉的……”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被子下的身体在轻微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绝望和疲惫。他试图深呼吸,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抽噎,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疼…… 哪里都疼……
为什么……不信我……
意识在痛苦的漩涡中逐渐模糊。
程丽雅是连夜赶回来的。接到保姆带着哭腔的电话,她立刻推掉了所有工作,从北京直飞重庆。
当她风尘仆仆地赶到家,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和门外几乎没动过的食物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昭昭!开门!是妈妈!”她用力拍打着房门,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里面依旧毫无声息。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她。程丽雅不再犹豫,后退一步,对跟着来的助理厉声道:“撞开 !”
“砰!”
门被强行撞开。
房间内一片昏暗,窗帘紧闭。程丽雅一眼就看到了床上那个蜷缩起来的、微微颤抖的轮廓。
她冲过去,颤抖着手掀开被子——
温昭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因为没有水分而干裂起皮,额头上布满冷汗,呼吸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像是吸不进氧气,整个人处于一种几乎虚脱的半昏迷状态。
“昭昭!我的孩子!”程丽雅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瞬间泪如雨下,她慌忙将儿子抱进怀里,“快!叫救护车!快啊!”
惨白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味。
医生面色凝重地看着检查报告,对守在一旁、脸色同样苍白的程丽雅说:“急性情绪障碍引发的过度换气综合征。病人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伴有严重的焦虑和抑郁状态。身体极度虚弱,需要立刻住院观察和治疗。”
程丽雅捂着嘴,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看着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昏睡中依旧眉头紧锁的儿子,心痛得无以复加。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谁把她骄傲优秀的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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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假期结束的阴霾,似乎也笼罩在了高二一班的教室上空。
温昭来了。
他戴着黑色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和过分苍白的额头。
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像是没有生气的瓷娃娃,对周围所有投来的关切、好奇、探究的目光都置若罔闻。
包括那道来自旁边,同样布满血丝、写满了复杂情绪有痛苦,有挣扎,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悔的视线。
江凛看着那个一碰即碎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温昭露出的那一点点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透着一种病态的脆弱。
他听说他提前回来了。
他听说他病了。
是因为……他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但下一秒,机场那个拥抱的画面又猛地窜入脑海,将那一丝刚刚萌芽的悔意狠狠压了下去。
骗子!
装出这副可怜样子给谁看!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出比以往更加阴郁冰冷的气息,将所有人的关心和试探都隔绝在外。
一个将自己彻底封闭,冷漠得像冰。
一个被怒火和痛苦煎熬,躁郁得像火。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深、都要冷的鸿沟。
空气仿佛都被冻结了。
冰冷的桌椅,凝固的空气,不到一臂的距离,却隔着一整个无法跨越的冰川世纪。
作为同桌,江凛被迫成为了温昭这场无声崩溃最直接的旁观者。
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个曾经会在课堂上精准回答老师问题、指尖夹着笔流畅书写的温昭,现在常常对着摊开的课本发呆,眼神空洞,一节课下来,书页都没有翻动一下。
老师点名提问,他像是没听见,需要旁边的同学小心提醒,才会茫然地站起身,然后沉默地摇头。
那个曾经会在自习课高效完成作业、偶尔还会额外刷题的年级第一,现在连最基本的作业都难以完成。笔尖悬在纸上很久,却落不下一个字,仿佛所有的知识都从他脑海里蒸发了。
那个曾经脊背永远挺直、带着一丝不动声色傲气的少年,现在总是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肩膀。露在口罩外的皮肤,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乌青即使用口罩遮挡也依稀可见。
他瘦了很多。原本合身的校服现在看起来有些空荡,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安静得可怕。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再开口说话。就像一座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精致雕塑。
江凛的心,像是被这些细微又残酷的变化,用钝刀子一下下地凌迟。
他试图用愤怒来武装自己。
活该!
骗子的下场!
装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他故意在温昭艰难地想要捡起掉落的笔时,先一步用脚将笔踢到更远的地方。他故意在小组讨论时,完全无视温昭的存在,只和其他人说话。他故意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仿佛多看一眼旁边的人都觉得厌恶。
可他骗不了自己。
每一次余光瞥见温昭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每一次听到他压抑不住的、极其轻微却痛苦的吸气声,每一次看到他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而徒劳地闭上眼时……江凛的心脏都会像被针扎一样刺痛。
尤其是那天下午的数学课。
一道并不算太难的例题,老师让温昭上台板演。温昭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足足站了两分钟。下面开始有窃窃私语。
江凛看见他的背影在微微发抖,捏着粉笔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最终,温昭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对不起,老师,我不会。”
那一刻,江凛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把那个闪闪发光、骄傲优秀的温昭……毁掉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恐惧。
晚上,他开始做噩梦。
梦见温昭在机场哭着问他为什么不信他。
梦见温昭在他眼前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梦见温昭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说:“江凛,我好疼……”
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黑暗中仿佛还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梦里温昭的哭泣。
白天,他变得越发焦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点燃他的火药桶。宋跃他们都不敢轻易靠近他。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炼狱里。一边是无法消解的、被背叛的愤怒,另一边是日益增长的、无法忽视的担忧和……悔恨。
而这一切的源头,就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所有的暴戾和不安,也照出他内心深处那个其实已::经开始动摇的、恐慌的自己。
咫尺之间的距离。
天涯般遥远的隔阂。
无声的折磨着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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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实验室里,弥漫着淡淡的酒精和电路板的味道。同学们两两一组,忙碌着实验操作。
温昭的状态显然不适合进行任何需要集中注意力的活动。他眼神涣散地站在实验台前,看着眼前的酒精灯和器材,却迟迟没有动作,仿佛看不懂说明书一般。
江凛就在他旁边的组,心思却完全不在实验上,余光始终警惕地、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魂不守舍的身影。
突然,“哐当”一声脆响!
温昭手一抖,碰倒了正在燃烧的酒精灯!蓝色的火苗瞬间窜出,沿着洒出的酒精蔓延开来,直接扑向温昭毫无遮挡的手腕和衣袖!
“哇!”周围同学发出惊呼。
然而温昭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没有缩手,只是睁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那跳跃的火苗舔舐他的袖口,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也感知不到危险。他的眼神里空无一物,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惊的放弃。
就在火苗即将吞噬更多布料的那一刻——
“操!”
一道黑影猛地扑了过来!
江凛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在酒精灯倒下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他一把狠狠推开温昭,力道之大让温昭踉跄着撞在后面的实验台上。同时,他想也没想,徒手就朝着温昭袖口上窜起的火苗用力拍去!
“啪!啪!”几下,火苗被迅速拍灭。
空气中弥漫开布料烧焦和一丝皮肉灼烧的糊味。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
江凛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额头上青筋暴起。他一把抓过温昭的手腕,检查他被烧到的部位——校服袖子烧黑了一小块,底下的皮肤也红了一片,幸好扑灭得及时,不算太严重。
但当他抬起头,对上温昭的眼睛时,他所有的后怕和焦急都冻结了。
温昭的眼神依旧是一片空洞的茫然,仿佛刚才差点被烧伤的人不是他,仿佛江凛救他的行为也与他无关。他就那样靠着实验台,微微歪着头,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安静地看着江凛,没有任何情绪。
这种彻底的麻木和抽离,比任何哭喊和指责都更让江凛感到恐惧。
“你……”江凛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想问“你没事吧”,却发现自己问不出口。
温昭缓缓地抽回自己的手,低下头,轻声说了句:“谢谢。”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然后,他转向闻声赶来的老师,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老师,我不太舒服,想请假回家。”
老师看着他被烧坏的袖口和通红的手腕,又看看他异常苍白的脸色,连忙点头:“好好,快回去休息,去医务室处理一下伤口!”
温昭没再看任何人,包括僵在原地的江凛,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低着头走出了实验室。
江凛盯着自己刚才拍灭火苗的手,掌心传来一阵阵灼痛感,但远不及心口那股冰冷的恐慌来得剧烈。
他到底……做了什么?
放学后,江凛心神不宁地走出校门。
刚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从侧面袭来,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脸颊上!
江凛猝不及防,踉跄着撞在墙上,嘴里瞬间弥漫开一股铁锈味。他怒火中烧地抬头:“谁他妈——”
看清来人后,他愣住了。
是程遂。
程遂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冰冷,他一把揪住江凛的衣领,将他死死按在墙上,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凛!你他妈是不是跟昭昭提分手了?!是不是你他妈说的!”
江凛被打得有点懵,但听到“分手”两个字,被背叛的怒火又重新燃起,他猛地推开程遂,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冷笑:“是又怎么样?关你屁事!是他先——”
“因为他病了!”程遂低吼着打断他,眼睛因为愤怒而发红,“江凛!昭昭他现在病了!病的很严重!你知道吗?!”
江凛的心猛地一沉,实验室里温昭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浮现。他强撑着嘴硬:“他生病关我什么事?少他妈赖我!”
“不关你事?”程遂气得又想来一拳,但还是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江凛心上,“急性情绪障碍引发的过度换气综合征!医生说的!他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刺激!伴有严重的焦虑和抑郁状态!”
“知道是因为谁吗?”程遂指着江凛的鼻子,声音颤抖,“就是因为你这个傻逼!因为你他妈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他!因为你他妈说的那些混账话!”
“机场那个男的是他发小!叫商宁!人家男朋友就在旁边站着!昭昭是去接机的!”
“你他妈长着嘴不会问吗?!长着眼睛不会看吗?!你他妈就用你那猪脑子自己想当然?!”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得江凛头晕目眩,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发小?
男朋友也在?
冤枉他了?
急性情绪障碍……
焦虑抑郁……
极大的精神刺激……
实验室里温昭麻木空洞的眼神,他日渐消瘦的身影,他上课时的恍惚,他请假时苍白的脸……所有画面碎片疯狂地涌入脑海,拼凑出一个让他肝胆俱裂的真相!
他不仅误会了他……
他还用最残忍的方式……
把他逼疯了……
巨大的悔恨和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踉跄着后退,背脊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困难。
程遂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如遭雷击的样子,心里的火气消了一些,只剩下一种无力的悲哀。他叹了口气,声音沉痛:
“江凛,你要是还有心……”
“就跟我去医院看看他吧。”
“给他道个歉……或许……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是你……”
“但也或许……他最想看到的……是你。
江凛僵硬地站在原地,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程遂的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但他只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