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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漕运码头 ...

  •   驴车吱吱呀呀地顺着车辙往回走,将沉沉夜色远远甩在身后,直到上了大道,路面这才露出被无数车轮经年累月碾压出的质地。

      光是下山就花了不短功夫,好容易到了平地上,夜色仍浓得化不开,唯天际尽头透出一抹鱼肚白,湿漉漉软塌塌的,像浸了水的绸布。

      吴秀娘此时不再扬鞭,只由着那匹识途的老驴自己不紧不慢地走。

      她顺手将灯笼往车辕旁的铁环里插稳,那一团昏黄的光晕便在坑洼不平的土石路上跳跃不定,勉强能照亮前方丈许远的地界。

      风更烈了些,带着江水的湿腥气,卷起道旁的枯草,打在车板上簌簌作响。

      “快五更天了,”吴秀娘紧了紧头上的布帕,声音裹在风里有些模糊,“再赶一程,正撞上城门开钥。”

      桑梓将老祖母往怀里拢了拢,用身子替她挡着风。
      老太太经这一夜颠簸,早已精疲力竭,歪靠在孙女肩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呼呼地睡着了。

      路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黑影,是些依着官道搭建的简陋草棚,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或是夜归人模糊的咳嗽声。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腐草和隐约的牲口粪味。远处,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像是夜航的渔舟。

      “瞧见那亮光没?”
      吴秀娘抬手指了指右前方一片稍密集的灯火。

      “那是夜里的江东驿,漕粮入金陵前最后一处大码头。日夜不停,总有押纲的官兵和漕丁歇脚,比白天还热闹。”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屋舍轮廓匍匐在江岸旁,灯火星星点点,映得近处江水泛着粼粼碎光。

      隐隐有号子声和铁链拖曳的响动随风传来,隔着这么远,仍能感受到那股子混杂着汗臭与金钱气息的忙碌。

      然后驴车拐过一个弯,板车猛地一抖,眼前终于教桑梓看见了江。
      一条浩瀚大江横亘天地之间,江面比上一世所见宽阔得多,对岸金陵城竟只能望见一片连绵起伏的庞然黑影,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城墙上零星点缀着几处灯塔,火光在夜风中明灭不定,与天上疏朗的星遥相呼应。

      但最夺目的是江面上!
      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桅杆像一片枯树林,直插夜空。

      船上悬挂的灯笼连成一片,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波光晃动,竟似将半条江都点燃了。

      虽已是后半夜,仍可见大小船只如游鱼般在灯火阑珊处穿梭,桨声、橹声、水流声交织成一片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扑面而来。

      江东气象,蔚然在目!
      相较于现代化的南京,眼前这片吞吐着十万漕船,关系着漕运命脉的活水,才真正称得上龙蟠虎踞的帝王州啊。

      也难怪三国时江东的少年郎,敢驾着小舟在拍岸惊涛里谈笑风生。
      日日对着这般吞得下日月星辰的万里波涛,任谁胸中都会生出吞山并海的胆气。

      吴秀娘见她神色怔忡,只当是小娘子忆起往日随父来往金陵的光景,心下不免唏嘘。
      又自觉这是宽慰小姑娘的好时机,便扬鞭指那江上灯火。

      “这便是咱的金陵……”
      “任你天大的事,到了这江边,也只觉得自家渺小得像粒沙子。”

      紧接着安抚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把老人身上滑落的褥角往上掖了掖,目光却始终望着前方渐亮的江面。

      “这江风再冷,吹久了也就惯了。”

      桑梓明白这种感觉。
      纵是谁江下望此天地,也会觉得那热闹是旁人的热闹的。

      正说着,路旁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摊,草棚下还亮着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就着炉火熬煮着什么,热气腾腾。
      摊前拴着几头歇脚的骡子,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草料混合的气味。

      “老丈,讨碗热水!”
      吴秀娘住了话头,勒住驴,跳下车,从怀里摸出两文钱递过去。
      那老汉抬起眼,接过钱,默不作声地舀了碗热水递过来,吴秀娘接过,先递给车上的女孩儿。

      “给老太太抿一口,暖暖身子。”
      桑梓小心地喂祖母喝了点热水,老太太喉咙动了动,缓过一口气,微微睁眼看了看四周的灯火江水,又疲惫地闭上。

      “今早城门能准时开不?没听说有什么耽搁吧?”

      吴秀娘自己也灌了几口,顺势跟老汉搭话,老汉用破布擦着碗,瓮声瓮气地答。

      “太平门那边昨夜漕船卸货,压坏了跳板,闹腾了半宿。这会儿应该清理妥当了,卯时三刻准开。”

      几个腰挎朴刀的军汉就在这当间骑着快马从车旁疾驰而过。
      背上墨渍淋漓地刷着个漕字,鞍旁还挂着巡夜用的羊角灯笼和拷问用的水火棍,马股上烙着编号,径直朝江东驿方向去了。

      吴秀娘直起脖儿看了看,侧身与她解释。
      “是漕司的巡河兵丁,看这架势,昨夜码头不定出了什么幺蛾子。”

      桑梓默默看着这一切。
      江风的凛冽、码头的喧嚣、军汉的匆忙、陌生老汉的漠然……这一切都与她熟悉的金陵完全不一样了。

      这金陵城的门还没进,那股子庞大、复杂、既诱人又逼人的气息,就已经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驴儿继续迈动脚步,颈下的铜铃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叮当声,不紧不慢地,像是给这渐醒的清晨打着拍子。

      待绕过了江,水汽渐淡,人烟却稠密起来,接下来所见就多是人文风物了。

      道旁是连绵的菜畦,早有农人在担水浇园,再往前走,就见屋舍渐渐挨挤,虽是土墙茅顶,檐下却整齐挂着成串的黍穗,透着过日子的精心。

      路面宽阔平整,车辙印极深,显是走惯了载重漕船货物的太平车,道上也早已热闹起来。

      有挑着时鲜菜蔬赶早市的农夫,有推着独轮车往城里送炭的樵夫,还有三五成群蹲在道旁等活计的揽车夫,空气里混着泥土、粪肥、炊烟和蒸饼的香气。

      “没走过这条路吧?前面就是龙光闸,每日卯时开闸放漕船。这几日听说漕司查得严,咱们正好瞧个真切。”

      望去只见一道水闸横跨秦淮支流,闸口石砌码头延伸开去,停满了吃水极深的漕船。

      闸吏正按册查验船引,几个市舶司的勾当官盯着抽解商货,另有禁军兵士持弩巡视,正是朝廷整饬漕政的光景。

      “瞧见那青衫襥头的没有?这人是专验广南香药的白直手分。旁边穿褐色戎袍的,是刚调来的胜捷军。”

      白直手分就是市舶司下的吏员,身子正好侧对着她们的车,桑梓一边打量着这人的工作流程,心里也少不得盘算。

      她日后怕是要常和这些市舶司的吏员打交道,此刻便格外留了心,将那人验货的流程都暗暗记下。

      吴秀娘也特意停了车由着她看,直到少女收回视线,驴车这才继续动起来。

      “咱不从太平门挤,绕点路从清凉门进,人少,车马也方便。”

      于是驴车并未转向城门方向,而是顺着河岸继续前行,于是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真正的码头市井扑面而来。

      右边是喧嚣的秦淮河水,大小船只挨挤,跳板林立,号子声、斥骂声、货物砸地的闷响不绝于耳。

      扛着麻包的脚夫们喊着号子,成串地从船舱里走出,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淌出油亮的光。

      左边则是密密麻麻的货栈、仓场和临街的铺面,空气中混杂着稻谷、咸鱼、桐油、的气味。

      牙行的伙计们早早候在路边,眼睛像钩子一样打量着每一个刚靠岸的船老大。
      卖力巴粥、炊饼、汤面的早点摊子也支在道旁,粗陶碗碰撞作响,苦力们蹲在路边埋头狼吞虎咽。

      更有那算命的,代写书信的,卖狗皮膏药的,也寻了空隙摆开摊子,构成了这码头底层生态的一环。

      吴秀娘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鞭梢轻点,驾着驴车熟练地在人流货堆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离河岸不远,门口挑着个茶幌子的铺面门前。

      “这就到了,咱的江口茶肆。”

      桑梓抬眼望去,只见这茶肆门面不过三楹,土墙瓦顶,檐下悬着个被江风熏得发黑的茶字木牌,底下摆着几张粗木桌凳,却正对着秦淮河上的盛景。

      吴秀娘的小儿子正提着壶穿梭其间,壶嘴喷着白汽,不间断地往碗里续上滚水——
      每续一碗,便从桌角的竹筲筲里拈走一枚磨得发亮的铁钱。

      桌凳上正坐着三五个赶早的脚夫,捧着粗陶海碗埋头啜着酽茶,还有两三个等活计的揽车夫蹲在条凳上,茶碗空了,便就着自带的干粮开始啃炊饼。

      见了吴秀娘先是招呼一声,这才把好奇的目光转向刚下车的祖孙俩。

      “吴娘子,方才还见你家老娘在灶头忙活,这转眼又接回来二位?面生得紧呐。”

      吴秀娘于是笑着将桑梓往前轻轻一推,见众人的目光落在老人身后的少女上,话音里便带上了茶馆老板娘的爽利劲儿。

      “如今面生,日后就不面生了,只怕到时候你要求着我这位妹子讨酒吃,还怕吃不上热乎的呢!”

      酒?
      霎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漕运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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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本周不申榜,应该是三更,因为下周又要出差了,希望出差回来能入v,压字数压的好辛苦啊… 再推推专栏完结文《全京城被毛茸茸攻陷后》 关键词:非常规种田,网红经济,毛茸茸,猫咖店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