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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雪落无声 ...

  •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不再是轻柔的絮语,而是密集的、无声的倾泻。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寒风卷着,狂乱地扑打在教堂彩绘玻璃窗和高处的磨砂玻璃小窗上,发出细微而持续的“簌簌”声响。整个世界仿佛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羽绒枕芯里,声音被吸走,只留下一片模糊了天地的白。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房舍、庭院里的药草圃,全都消失了轮廓,融入这片浩渺无边的苍茫。天色晦暗,明明是白昼,却透着一种黄昏般的沉郁。
      房间内却温暖如春。小炉子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驱散了从门窗缝隙里渗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特有的清苦芬芳,混合着炉火上温着的蜂蜜牛奶散发出的甜香,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克拉拉是在这片温暖和食物的香气中自然醒来的。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琥珀色的眼眸适应着室内柔和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伊莉莎坐在桌边沉静阅读的侧影。修女袍的灰色布料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柔和的暖光,她低垂着眼睫,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昨夜那个被泪水浸透、沉浸在百年悲伤中的身影只是一场幻梦。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伊莉莎抬起头,红宝石般的眼眸转向她,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一丝温和的弧度,如同冰雪覆盖下悄然探出头的一株绿芽,脆弱却坚韧。“醒了?睡得可好?”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柔和,听不出丝毫异样,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微光,泄露了那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嗯!”克拉拉坐起身,深棕色的狐尾在身后愉快地扫了扫,“睡得很好,很暖和。”她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惊讶地张大了嘴,“哇!雪下得好大!”
      “是啊,今年的雪似乎格外慷慨。”伊莉莎合上书,站起身,将炉火上温着的蜂蜜牛奶倒入一个陶杯,递给克拉拉,“喝点热的暖暖身子。这场雪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停了。”
      克拉拉接过温热的陶杯,双手捧着,感受那暖意透过杯壁渗入掌心。她小口啜饮着甜美的奶液,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白。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放下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伊莉莎:“那个……伊莉莎修女,昨晚……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就那么睡着了……”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问了什么,然后听着伊莉莎轻柔的声音,不知怎地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连梦都没有一个。
      伊莉莎整理书桌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她转过身,阳光透过高窗,在她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上投下朦胧光晕,让人看不清她细微的神情变化。“并没有打扰。”她的声音平稳得像深潭的水面,“能有人需要并信任我的安神香膏,是它的荣幸。”她巧妙地避开了关于昨夜谈话的具体内容,将话题引向了香膏本身,仿佛那才是克拉拉留宿的唯一原因。
      这时,客房的门被轻轻敲响,随后艾米莉亚、索菲和爱丽丝走了进来。爱丽丝的兔耳兴奋地抖动着,湛蓝的眼睛因为外面的雪景而闪闪发光。
      “克拉拉!你果然在这里!”爱丽丝雀跃地跑过来,“我们刚才去你房间没找到你!外面雪积得好厚好厚!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她拉住克拉拉的手,又看向伊莉莎,礼貌地问候,“早上好,伊莉莎修女!”
      艾米莉亚和索菲也向伊莉莎点头致意。艾米莉亚的蓝灰色眼眸快速扫过房间,落在克拉拉身上,带着温和的询问:“克拉拉,你昨晚……”
      克拉拉立刻接过话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解释道:“艾米莉亚!伊莉莎修女调的安神香膏效果太好了!我昨晚用了之后睡得特别沉,感觉像是睡在云朵里一样!而且外面那么冷,我就想着……嗯……干脆就在伊莉莎修女这里借住一晚,免得半夜回去吵醒索菲姐姐嘛!”她说着,讨好地看向索菲。
      索菲温柔地笑了笑,走上前替克拉拉理了理有些睡翘的头发:“没关系,你睡得好就行。早上发现你不在,我们还担心了一下。”她的目光柔和,充满了对妹妹般的宠爱,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艾米莉亚闻言,眼中的一丝疑虑消散了,转而看向伊莉莎,语气真诚:“原来如此。真是麻烦您照顾她了,伊莉莎修女。”
      “举手之劳。”伊莉莎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迎向艾米莉亚,“克拉拉小姐很安静,并未添麻烦。”她的应对得体而自然,完美地掩饰了昨夜那短暂却深刻的情感波澜。
      “那我们快去堆雪人吧!”爱丽丝迫不及待地再次催促,她已经全副武装,戴好了毛茸茸的手套和帽子,“雅典娜已经在外面了!她说要检查一下教堂周围的警戒!”
      提到堆雪人,克拉拉的琥珀色眼睛也亮了起来,立刻跳下床:“好!等我一下!”她迅速穿戴整齐,活力满满,仿佛昨晚那个沉浸在舒适安眠中的女孩和此刻这个兴奋雀跃的身影是两个人。
      伊莉莎看着她们,唇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去吧。药草园有简单的魔法屏障守护,风雪会比外面小一些,也比较安全。不过还是要当心脚下,有些地方积雪可能掩盖了不平。”
      “知道啦!谢谢伊莉莎修女!”克拉拉和爱丽丝异口同声地道谢,然后像两只快乐的小鸟,手拉手跑出了房间,清脆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
      艾米莉亚和索菲再次向伊莉莎道别,也跟着走了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炉火噼啪的轻响和窗外风雪的低吼。
      伊莉莎站在原地,听着她们的笑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被风雪声吞没。她脸上那层温和的面具缓缓褪去,显露出一丝疲惫和空旷。她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那片纯净的、覆盖一切的白色,仿佛也能暂时掩埋心底那些翻涌不休的灰烬。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与她内心的某种温度奇异重合。
      良久,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白雾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她转身,拿起一件厚实的斗篷披上,决定去药草园看看。尽管有魔法屏障,但她依然不放心那些在寒冬中挣扎的珍贵药草。
      教堂后的药草园确实如伊莉莎所言,被一层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翠绿色魔法光晕笼罩着。雪花在这里飘落的速度似乎减缓了许多,变得轻柔而稀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细心筛过。地面铺着厚厚的积雪,但依然能隐约看到那些被精心呵护的植物轮廓——迷迭香和鼠尾草深绿色的叶片顽强地探出雪面,如同在白色画布上点缀的翡翠色笔触。
      爱丽丝和克拉拉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爱丽丝滚了一个巨大的雪球作为雪人的身体,正哼哧哼哧地试图把它立稳,雪白的兔耳上沾满了晶莹的雪粒,随着她的动作一抖一抖。克拉拉则灵巧地滚着一个稍小些的雪球,准备做雪人的脑袋。她的狐尾在身后兴奋地摆动,扫起片片雪粉,脸颊因为运动和寒冷染上健康的红晕,像熟透的苹果。
      “雅典娜!快来帮忙!”爱丽丝看到那个沉默的身影伫立在药草园入口的廊下,立刻大声招呼。
      雅典娜依言走了过来。她依旧穿着那身哑光黑的轻甲,外面罩着一件深色斗篷,血红的眼眸冷静地扫视着四周,保持着护卫特有的警觉。然而,当她踏入这片被魔法屏障柔和了风雪的安静园地,看到那两个在雪中嬉笑忙碌的身影时,她那冷峻的眉眼似乎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丝。
      她走到爱丽丝身边,单手轻轻一托,那个沉重的大雪球便稳稳地立在了雪地上,动作举重若轻。
      “哇!雅典娜你好厉害!”爱丽丝惊叹道,湛蓝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克拉拉也抱着那个圆圆的雪人头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其安放在雪人身体上。然后,两个女孩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如何装饰她们的雪人。
      雅典娜没有参与讨论,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她们冻得通红却洋溢着快乐笑容的脸上,落在她们呵出的白气融入冰冷空气的瞬间,落在她们笨拙却充满热情地给雪人镶嵌石子眼睛、胡萝卜鼻子、树枝手臂的动作上……
      雪花轻柔地飘落,落在她银白色的长发和肩甲上,慢慢积起薄薄一层。她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风雪卷起,骤然扑打在眼前——
      ……同样是冰天雪地,却不是在这样宁静祥和的药草园。是在森林深处,一个被积雪半掩的树洞外。一个小小的、同样有着银白头发和狼耳的身影,正笨拙地堆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雪狼,一边堆一边吸着鼻子,湛蓝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倔强的兴奋。“姐姐!你看!像不像你?”露西娅抬起冻得通红的小脸,鼻尖也红红的,献宝似的指着那个丑丑的雪狼,笑容灿烂得能驱散冬日的阴霾。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好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默默走过去,把自己脖子上那条虽然破旧却温暖的围巾解下来,围在了妹妹冰冷的脖颈上……
      “……娜?雅典娜?”
      一声带着担忧的呼唤将她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雅典娜猛地回神,发现爱丽丝和克拉拉都停下了动作,正疑惑地看着她。而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单膝跪在了雪地里,一只手无意识地向前伸出,似乎想要触碰什么,指尖却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覆盖着臂甲的手指深深陷入积雪之中,攥紧了一把冰冷的雪,刺骨的寒意透过金属传导到皮肤,却远不及心底那片突然裂开的冰渊带来的冷意。
      她血红的眼眸深处,那瞬间翻涌起的巨大悲痛和思念,如同深渊般骇人,虽然只是一闪而逝,迅速被她强行压下,重新冻结成往日的沉寂,但还是被敏锐的克拉拉捕捉到了一丝痕迹。
      “雅典娜,你……没事吧?”克拉拉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你的手不冷吗?”
      雅典娜缓缓松开手,让掌心的雪粒落下。她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拍掉膝盖和手上的雪,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沙哑:“没事。”她移开目光,重新望向药草园之外风雪肆虐的方向,恢复了那个沉默护卫的姿态,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爱丽丝眨了眨湛蓝的大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被克拉拉轻轻拉了一下衣袖。克拉拉对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两个女孩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不再追问,转而继续装饰她们的雪人,只是气氛比起刚才,稍微安静了一些。
      雅典娜就那样伫立在风雪减弱了的魔法屏障边缘,像一尊沉默的黑色雕像,守护着这片小小的、暂时的乐园,也守护着自己内心那座永不融化的冰封孤岛。寒风吹动她银白的长发和深色斗篷,雪花再次悄然落在她的肩头。
      与此同时,教堂温暖舒适的厨房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巨大的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炉火,驱散了所有寒意,将整个空间烘烤得暖意融融。空气中弥漫着烤苹果、肉桂、黄油和面粉混合在一起的甜美香气,光是闻着就让人感觉幸福满满。
      艾米莉亚正系着一条干净的亚麻围裙,站在宽大的木质料理台前。她将金色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蓝灰色的眼眸认真地盯着面前的一个陶碗,里面盛着混合了黄油、砂糖和香料的面糊。她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木勺搅拌着,动作略显生疏,却异常认真,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曾经身为伯爵小姐的她,对于厨房事务确实接触不多,但这份生涩反而增添了几分可爱和真诚。
      索菲则在另一边忙碌着。她动作熟练地处理着苹果,纤细的手指灵活地给苹果去皮、去核、切成均匀的薄片。她的侧脸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湛蓝的眼眸低垂着,唇角带着一丝宁静的笑意。作为曾经的女仆,这些活计对她来说驾轻就熟。
      “艾米莉亚,糖可能稍微再多一点点会更好。”索菲抬起头,温和地建议道,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哼歌,“或者再加一点肉桂粉?我记得爱丽丝小姐很喜欢那个味道。”
      “好。”艾米莉亚点点头,脸颊微红,像是被老师指出错误的学生,连忙依言添加。她拿起装肉桂粉的小罐子,小心地抖了一些进去,然后又舀了一小勺砂糖。
      看着艾米莉亚略显笨拙却无比认真的样子,索菲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走到艾米莉亚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木勺:“我来吧,你看,要这样顺着一个方向搅拌,力度均匀一点,不然烤出来口感会不够细腻。”她示范着,动作流畅优美。
      艾米莉亚仔细地看着,然后尝试着自己再来一次,果然比刚才好了很多。她抬起头,对索菲露出一个感激的、略带羞涩的笑容:“谢谢你,索菲。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没什么。”索菲轻声回应,目光温柔地落在艾米莉亚沾着一点面粉的脸颊上,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替她拂去。指尖触碰到对方微热细腻的皮肤,两人都微微一顿。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比甜点香气更加微妙的气息。炉火噼啪作响,温暖的光晕笼罩着她们。
      艾米莉亚的脸更红了些,蓝灰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却没有避开。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真的……很谢谢你,索菲。一直在我身边。”
      索菲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收回手,指尖蜷缩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瞬间的温热和细腻触感。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同样轻柔:“这是我……我愿意做的。”她几乎要将那个深埋心底的称谓脱口而出,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符合现在平等关系的表达。但那份专注与深情,却清晰地蕴含在她每一个眼神和动作里。
      她们不再说话,默契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艾米莉亚负责将搅拌好的面糊倒入抹了黄油的烤盘,而索菲则将切好的苹果片仔细地排列上去,摆出漂亮的花纹。气氛温馨而宁静,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炉火的燃烧声。一种无言的默契和温暖在两人之间流淌,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加动人。
      教堂外围的风雪远比药草园和厨房里感受到的更加猛烈。
      埃德加·罗伊斯首领裹紧了深蓝色镶银边的厚实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挡着扑面而来的雪粒。他像一头沉稳的北极熊,带领着几名“银辉守望者”的精锐骑士,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教堂周围的矮墙和栅栏巡逻。积雪已经没过了小腿,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不少力气。
      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试图割开一切保暖的衣物。骑士们的面甲和肩甲上都结了一层薄冰,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风吹散。但他们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白茫茫的旷野和远处被风雪模糊了的森林边缘。
      “首领,这鬼天气,别说人了,连只兔子都看不见。”一个年轻的骑士忍不住抱怨道,声音透过面甲显得有些沉闷,他使劲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
      埃德加停下脚步,望向风雪弥漫的远方,目光沉静而深邃。“越是这样的天气,越不能放松警惕。”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透着一丝长者的沉稳,“暴雪能掩盖踪迹,也能掩盖危险。别忘了我们的职责是什么。”
      “是,首领!”年轻骑士立刻挺直了腰板,收起抱怨,和其他人一样继续专注地执行巡逻任务。他们信任埃德加的判断,就像信任自己手中的剑。
      埃德加微微颔首,继续前行。他的目光偶尔会投向教堂主体建筑那些亮着温暖灯光的窗口,尤其是在二楼某个可能是小主人爱丽丝房间的方向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担忧。但很快,那抹柔和便被更深的警惕所取代。他深知这个世界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宁静祥和,尤其是在这样的偏远之地,在这样的恶劣天气下,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确保那片温暖的光明不会受到丝毫侵扰。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继续迈着坚定的步伐,融入漫天风雪之中,成为守护这片安宁的一道沉默而可靠的边界。
      伊莉莎在药草园里仔细检查了一圈。魔法屏障运转良好,那些耐寒的药草虽然被积雪覆盖,但生命气息依然稳定。她稍微加固了几个节点的能量输出,确保它们能安然度过这场暴雪。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立刻返回温暖的房间。而是静静地站在一丛被雪覆盖的鼠尾草前,伸出手指,轻轻拂去叶片上的积雪,露出下面深绿的色泽。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红眸中却没有什么焦点,仿佛透过这些植物,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圣维罗妮卡赐予的宁静,似乎也无法完全抚平你心中的风雪,是吗?伊莉莎姐妹。”
      一个温和沉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伊莉莎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她知道来的是谁。
      卢西恩神父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药草园。他穿着厚实的黑色长袍,外面罩着防雪的斗篷,手里拄着一根简单的木杖,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笑容,眼神却睿智而通透,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的迷雾。
      “神父。”伊莉莎轻声问候,算是回应。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卢西恩神父走到她身边,并没有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魔法屏障之外那一片混沌狂暴的风雪,缓缓道:“这雪,下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世间所有的污秽和悲伤都彻底掩盖。但你知道,雪终会融化,而有些痕迹,是再厚的雪也无法永远掩埋的。”
      伊莉莎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鼠尾草冰凉柔软的叶片。
      “就像这些药草,”神父继续温和地说,声音如同教堂里低沉的管风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它们经历寒冬,被冰雪覆盖,看似沉寂,甚至枯萎。但它们的根茎却在地下默默积蓄力量,等待春天来临,再次焕发生机。每一次的严寒,或许都是为了下一次更茁壮的萌发。”
      他转过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伊莉莎精致的侧脸:“生命总是如此,伊莉莎姐妹。有失去,也有新的遇见;有无法挽回的过去,也有值得珍惜的当下。圣维罗妮卡教导我们抚慰伤痛,但也教导我们接纳生命本身的流转,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都是构成我们存在的一部分。刻意遗忘或压抑,有时反而会让那些伤痕在心中扎根更深。”
      伊莉莎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微微抬起眼睫,红宝石般的眼眸望向神父,里面似乎有无数情绪在翻涌,最终却都化为一抹极淡的、带着疲惫的虚无。“神父,您认为……漫长的生命,是一种恩赐,还是一种惩罚?”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雪声淹没。
      卢西恩神父沉吟了片刻,缓缓道:“这取决于你如何去看待它,如何与它共处。时间本身并无属性,它既带来磨损,也带来沉淀;既带来离别,也带来智慧的累积。关键或许在于,我们是否允许自己被时间定义,还是学着在时间的长河中,找到那些真正永恒的东西——比如爱,比如慈悲,比如守护的意愿。”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不远处传来隐约笑声的方向——那是克拉拉和爱丽丝堆雪人的地方。
      伊莉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克拉拉正跳着脚给雪人戴上一顶用枯草编的滑稽帽子,然后和爱笑倒在一起,雅典娜沉默地站在不远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她的红眸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温暖,有刺痛,有渴望,也有深深的恐惧。
      “新的际遇,或许是圣灵给予的另一种形式的慰藉和启示。”卢西恩神父的声音愈发温和,“它不是为了取代过去,而是提醒我们,生命之流从未停止,我们依然有能力去感受,去连接,甚至……去再次付出。当然,这需要莫大的勇气。”
      伊莉莎久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欢声笑语。风雪拍打在魔法屏障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良久,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如叹息:“我……明白了。谢谢您,神父。”
      “愿圣光指引你,也抚慰你,我的孩子。”卢西恩神父慈祥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言,拄着木杖,缓缓转身,踏着积雪离开了药草园,留下伊莉莎独自一人,继续面对着她内心的风雪和那片遥远的、无法被大雪彻底掩埋的灰烬。
      傍晚时分,雪终于渐渐小了一些,但远未停止。天空依旧阴沉,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酝酿着下一场更猛烈的降临。
      玩闹了一下午的克拉拉和爱丽丝心满意足地回到了温暖的客房,鼻尖和脸颊都冻得红扑扑的,但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活力。她们的雪人最终顺利完成,一个戴着枯草帽、有着胡萝卜鼻子和石子眼睛的胖胖雪人,正憨态可掬地立在药草园的魔法屏障下,仿佛在安静地守望。
      艾米莉亚和索菲精心制作的苹果香料蛋糕也出炉了,金黄色的表面散发着诱人的焦糖色泽和浓郁的甜香,被她们小心翼翼地端进了客房,立刻赢得了所有人的赞叹。就连一向沉默的雅典娜,在接过索菲递来的一小块蛋糕时,也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虽然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血红的眼眸似乎柔和了一瞬。
      简单的晚餐后,疲惫和饱足感袭来。爱丽丝打了个哈欠,雪白的兔耳软软地耷拉下来,很快就靠在艾米莉亚身边睡着了。克拉拉也揉着眼睛,显得有些困倦。
      索菲看着大家,温柔地笑了笑:“你们都累了,早点休息吧。我来收拾就好。”她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餐具和剩余的蛋糕。
      艾米莉亚本想帮忙,但看到索菲坚持的眼神,便点了点头,小心地挪动身体,让爱丽丝睡得更舒服一些。雅典娜则起身,走到窗边,警惕地望了一眼窗外依旧纷飞的雪花,然后像往常一样,抱着剑,在门边的阴影里坐下,闭目养神,耳朵却微微转动,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异响。
      克拉拉打着哈欠,爬上了自己的床铺,深棕色的狐尾卷过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索菲看着大家都安顿下来,才端着收拾好的托盘,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客房,准备将东西送回厨房。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墙壁上油灯投射出的昏黄光影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声。索菲走着,忽然想起客房里备用的一条厚毛毯似乎有些潮气,需要更换一条。她记得储物室就在走廊的尽头,那里存放着干净的寝具。
      她推开储物室的门,里面有些阴暗,弥漫着樟木和干草的气息。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到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干净的床单、毯子和枕头。她踮起脚,想取下放在最上层的一条看起来厚实柔软的羊毛毯。
      就在她用力拉扯那条毯子时,不小心碰倒了架子角落里的一个东西。
      “哐当”一声轻响,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掉在了地上。
      索菲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毯子,蹲下身去捡。那果然是一个小巧的、用料考究但显然年代已久的木盒子,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边缘处有些磨损,颜色是深沉的暗褐色,上面没有锁,只用一个简单的黄铜搭扣扣着。盒子掉在地上时,搭扣被震开了,盖子微微掀开了一条缝隙。
      索菲心中一阵歉意,生怕摔坏了里面的东西。她小心地捧起盒子,准备检查一下是否有损坏,然后把它放回原处。
      就在她拿起盒子,准备合上盖子的瞬间,借着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隐约看到盒子里面似乎装着一些纸张类的东西,还有一些……扁平的、像是手工绘制的小册子?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出于礼貌和教养,她知道不该窥探他人的私物,尤其这很可能是教堂里的旧物。她应该立刻合上盖子,把它放回原处。
      但是,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本摊开在最上面的小册子的一角。
      那似乎是一幅铅笔素描,线条有些稚嫩,却充满了感情。画的似乎是……一片深邃的森林?茂密的枝叶,虬结的根须,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笔触虽然简单,却奇妙地捕捉到了森林的那种神秘和生机。
      画的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签名,或者说是缩写,看不太清,似乎是个“L”开头的单词。
      索菲的心跳莫名地快了一些。这画中的森林,莫名地让她联想到伊莉莎修女身上那种沉静而神秘的自然气息,联想到她精心照料的药草园,以及她偶尔望向远方时,那双红眸中仿佛映照着古老林木的深邃。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仿佛不受控制般,极其轻微地、又将那木盒的盖子掀开了一点点……仅仅能再多看到一点。
      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那本小册子下面,似乎还压着几封泛黄的信笺,折叠得整整齐齐。信纸的边缘已经磨损,看得出经常被翻阅。信封上没有署名,但其中一封信露出的一角上,用一种同样略显稚嫩却认真的笔迹,写着某个单词的片段,似乎是以“Dea…”开头,看不太真切。
      索菲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越界了,猛地缩回了手,木盒的盖子“啪”地一声轻轻合上了。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慌乱地将那个小木盒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它是什么滚烫的炭火,又像是易碎的珍宝。她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呢?即使只是无意间的一瞥。
      她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走廊外风雪呼啸,而储物室内却静得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那个盒子,那些画,那些信……它们散发出的那种陈旧而私密的气息,与这个存放着公用寝具的储物室格格不入。这显然是某个人的私人珍藏,不知为何被存放在这里,或者是不小心遗落在此。
      会是谁的呢?卢西恩神父?他似乎更倾向于神学典籍。其他修士修女?感觉也不太像。那画中的森林……不知为何,伊莉莎修女那双沉静的红眸再次浮现在索菲脑海。这位精灵修女身上总有一种与世隔绝的、仿佛来自遥远森林和漫长时光的静谧感。这个盒子里的东西,那种手绘的质朴和信笺的私密,似乎……隐隐与她那种气质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契合。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索菲立刻制止了自己。没有证据,随意猜测是对他人的不尊重。这盒子可能是任何人的,甚至是早已离开教堂的前任住客留下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应该再想。
      索菲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她最终没有再去窥探那个盒子,也没有去拿那条厚毛毯。她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暗褐色的小木盒端端正正地、轻轻地放回了架子原本的角落深处,用其他一些布料稍稍遮挡了一下,确保它不会轻易再被碰落。
      然后,她像逃离什么一样,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储物室,轻轻带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走廊墙壁,索菲的心跳依然很快。那个古老的木盒就像一个突然出现的、安静的谜题,虽然她几乎一无所知,但那惊鸿一瞥看到的森林画页和泛黄信笺,却莫名地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痕迹,混合着好奇、歉意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预感。
      风雪依旧,夜色渐深。
      那个被放回原处的、古老的小木箱,如同一个被悄然触动的沉默谜题,静静地躺在储物室的角落里,等待着或许永远无人开启的时刻,又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会被它的主人再次拿起,拂去积尘,揭开一段尘封了百年的、带着温暖与泪光的往事。
      而此刻,它只是沉默着,连同它里面珍藏的森林画页和那些写满了未知内容的泛黄信笺,一同融入了这个风雪交加的、漫长的夜晚。
      客房内,油灯的光芒将温暖的光晕限制在有限的空间内,与窗外呼啸的风雪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爱丽丝早已困得睁不开眼,雪白的兔耳软软地垂着,被艾米莉亚半扶半抱着安置在床铺里侧。“艾米…别走…”陷入柔软枕头的爱丽丝无意识地呓语,即使在睡梦中,她的手仍下意识地攥着艾米莉亚的一小片衣角,湛蓝的眼眸紧闭,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声音含糊却充满了依赖,“……冷……要艾米陪着……”像只寻求温暖和安全感的幼兽。艾米莉亚的心尖被这毫无防备的依赖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酸软的柔情。她小心地掰开爱丽丝的手指,为她掖好被角,指尖拂过那柔软微凉的兔耳根部,动作轻柔。“睡吧,我在这里。”她低声回应,尽管知道爱丽丝或许听不见。
      她在床沿坐下,拿起之前未看完的书卷,就着昏黄的灯光,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然而,那些古老的文字此刻却难以进入她的思绪。窗外风雪呜咽,像是遥远故乡传来的、冰冷而陌生的呼唤。父亲的决绝、家族的沉重、前路的迷茫……这些被她白日里用忙碌和冷静强行压下的忧虑,此刻在夜的静谧与同伴平稳的呼吸声中悄然浮起,如同水底的暗礁,冰冷而坚硬。她蓝灰色的眼眸望着跳动的灯焰,焦距却不在其上,而是投向了更遥远、更不确定的未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忧郁,如同窗上的冰花,悄然在她眼底凝结、蔓延。曾经笃信的一切都已崩塌,新的道路掩埋在风雪之下,她所能握住的,似乎只有此刻房间里这微弱而真实的暖意。
      门边的阴影里,雅典娜抱着剑,靠墙而坐。她闭着眼,仿佛已然入定,但微微转动的耳尖显示着她依旧警醒地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窗外风雪的咆哮,偶尔让她覆盖着轻甲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那声音,太像记忆里那个吞噬一切的寒冬,太像妹妹最后决绝推开她时,刮过耳畔的、冰冷刺骨的风声。血红的眼眸在眼皮下轻微颤动,仿佛正凝视着某个外人无法得见的、布满冰棱与血痕的过往深渊。她的坐姿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雕像,将所有的波澜与痛楚死死压在冷硬的外壳之下,唯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极力压抑的恍惚与僵硬的疲惫。
      药草园的寒风并未能完全吹散伊莉莎心头的迷雾。她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与飞舞的雪尘中,卢西恩神父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新的际遇…勇气…她反复咀嚼着这些词汇,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冰冷的鼠尾草叶。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红眸,此刻罕见地流露出挣扎与动摇。克拉拉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温暖的触碰,像一缕阳光,试图撬开她冰封的心门,门内是百年孤寂积累的、近乎恐惧的犹豫和对再次失去的深切畏惧。她想靠近,渴望那短暂的暖意,身体却本能地想要退缩回熟悉的、安全的距离与沉默之中。这种拉扯让她感到一种笨拙的、与她漫长年岁极不相称的煎熬。最终,所有的挣扎都化为一声极轻的、消散在风雪中的叹息,只剩下无边蔓延的克制与思念。
      走廊里,索菲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待激烈的心跳稍稍平复,才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将那个意外发现的木盒和其带来的微妙预感暂时压在心底。她轻轻推开客房的门,温暖的空气和同伴们平稳的呼吸声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方才的慌乱与寒意。
      屋内一片安宁。爱丽丝蜷缩在艾米莉亚身边,睡得正沉。艾米莉亚靠在床头,书本放在膝上,眼神却望着灯焰出神,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柔和却带着一丝倦怠的忧郁。雅典娜在门边如同凝固的阴影。而她的克拉拉——索菲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最里面的床铺上——那娇小的身影已经在药膏的安抚和玩闹的疲惫中陷入了深沉的睡眠,深棕色的狐尾乖顺地卷着毯子边缘,脸颊还带着一丝健康的红晕。
      索菲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怜爱。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掀开毯子一角,侧身躺了下去,尽量不惊扰身旁的少女。感受到身边的温暖来源,睡梦中的克拉拉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声,像只找到热源的小猫,本能地朝索菲的方向蹭了蹭,额头轻轻抵在了索菲的肩侧,呼吸均匀而温热。
      索菲的心瞬间被一种饱满而宁静的情感填满。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环住克拉拉瘦削的肩头,指尖小心地避开她膝下的印记,像一个真正的姐姐守护着妹妹。窗外风雪依旧猛烈,但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房间里,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绵长。索菲闭上眼睛,听着耳边清浅的呼吸声,将自己也交付给这漫长风雪夜中难得的安宁与守护。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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