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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飞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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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长信宫的玉阶积了层薄薄的积雪,檐角铜铃被风拂得轻响。
沈惊寒站在廊下,左手捏着个素白瓷瓶,右手悄悄攥着块半旧的帕子。瓶里插着几枝刚开的小飞燕,蓝紫色的花瓣薄得像蝶翼,风一吹就颤巍巍的,帕子藏在袖中,边角绣了半只灰燕,翅膀只绣了一半,针脚歪歪扭扭,是他昨夜挑灯绣到寅时的成果
“陛下,镇北将军在外求见。”
沈惊寒“嗯”了一声,低头看那小飞燕。昨日御花园的花匠说,这花名唤“小飞燕”,花语是自由。他当时就笑了,阿澈不就像只飞燕么?困在这宫墙里时总显局促,唯有纵马疆场,才活得真正舒展
他提着瓷瓶往外走,锦袍扫过廊柱,带起一阵淡淡的花香。殿门被推开的瞬间,风雪卷着寒气扑进来。萧彻立在门扉中央,玄色披风上落满碎雪,肩上银甲沾着未化的冰碴,像是刚从北疆的冰原上踏雪而来。他身姿笔挺如松,目光撞进沈惊寒眼里时,却骤然软了三分
“殿下。”萧彻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未散的寒气。
“阿澈,”沈惊寒把瓷瓶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了缩,“这个,送你。”
萧彻接过瓷瓶,看着里面的小飞燕,蓝紫色的花瓣沾着点露水,鲜活得很。“这是……”
“小飞燕。”沈惊寒望着他,目光亮得像落满了星星,“花匠说,它的意思是自由。你去边关,守着家国,也该像它一样,活得自在些。”
说话时,袖中的帕子硌得掌心发疼。他原想把这半绣好的帕子一并递出去,终究还是没敢。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极了他藏不住的心意,笨拙又明显
萧彻的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瓶身,忽然想起年少时,他曾对沈惊寒说“等将来安定了,想带你去看雁门关外的草原,那里的风都是自由的”。那时的少年殿下红了脸,只低头拨弄着衣角,手里正绣着块帕子,被他笑“绣的真丑”。
“阿澈,”沈惊寒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悄悄把帕子往袖袋深处塞了塞,“我有话想对你说。”
萧彻抬头,撞进他盛满认真的眼眸里。
“这些年,”沈惊寒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心里……一直有你。不是君臣,不是兄弟,是想和你一起看春燕、种枣树的那种。”
风停了,连远处的鸟鸣都变得清晰起来。萧彻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他怎么会不懂?那些太液池边的并肩,演武场旁的驻足,深夜宫灯下他偷偷望着自己绣帕的模样……哪一桩不是藏着心照不宣的情意?
可他不能应。匈奴集结了十万人马,此战九死一生。他不能让这份情意,变成沈惊寒余生的牵挂
“殿下,”萧彻的声音有些沙哑,他避开沈惊寒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宫墙,“边关战事要紧,臣……不能分心。”
沈惊寒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帕子,那半只灰燕的翅尖硌着掌心,疼得他鼻尖发酸:“是我唐突了。”
“不是的。”萧彻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我回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刻在雪地上:“等我从雁门关回来,我们再谈。谈春燕,谈枣树,谈你……没绣完的帕子。”
沈惊寒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讶。原来他早就发现了。那些他躲在假山后、宫灯下偷偷绣帕的时刻,他都看见了。
萧彻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风中展开,像一只即将展翅的燕。他最后看了沈惊寒一眼,将那瓶小飞燕小心地放进马鞍旁的布袋里。蓝紫色的花瓣从瓶口探出来,在风雪里轻轻摇晃。
马蹄声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尽头。沈惊寒站在原地,慢慢从袖中取出那半块帕子。晨光落在未绣完的燕翅上,针脚间还沾着几根线头,像没说完的话
檐角的铜铃又响了,沈惊寒抬手抚上心口,那里藏着个太医前不久诊出的秘密:他的身子,大抵是等不到下年的夏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宫墙之外,萧彻翻身上马时,袖中掉出半张军报,上面“匈奴异动,恐年内南下”的字迹,已被指腹磨得有些模糊。少年将军勒转马头,最后望了眼宫墙深处那抹明黄的宫灯,随后离去
“驾!”萧彻猛抽一鞭,马儿嘶鸣着冲向远方。他低头看了眼布袋里的小飞燕,又想起沈惊寒袖中那半块帕子,等他回来,定要亲手替他绣完那只燕儿的翅膀。
若回不来……便让这小飞燕替他陪着殿下吧
长信宫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沈惊寒的发间,像一层薄薄的霜。他握紧帕子,望着萧彻离去的方向,在心里轻轻说:阿澈,我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绣完它。
风里,小飞燕的花瓣轻轻颤动,像在应和这场关于等待的约定
02
萧彻走后的第十日,长信宫的梅花开了。
沈惊寒坐在窗前,指尖捏着那半块绣帕。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帕子上,把未绣完的燕翅照得透亮,露出底下歪歪扭扭的针脚。他试着拿起针线,想把那翅尖补完,可指尖总在发颤,丝线绕了好几次,却始终都没能穿过针孔
“陛下,边关递了信来。”李德全捧着个牛皮纸信封进来,见他对着帕子发呆,脚步放得更轻了。
沈惊寒接过信,指尖触到信封上的冰碴,想来是快马加鞭送来的,还带着雁门关的寒气。拆开时,信纸簌簌作响,萧彻的字迹比往日潦草些,墨痕里甚至掺着点暗红,像被什么东西洇过。
“臣已抵雁门关,粮草军械皆足,勿念。小飞燕开得好,臣把它养在帐中了。”
短短几行字,没提战事,没说辛苦,只字末画了只简笔的飞燕,翅膀歪歪扭扭,像极了他帕子上那只。
沈惊寒捏着信纸,忽然笑了。原来那个在演武场挥枪时从不含糊的人,画起画来还是这么笨拙。忽然想起离别那日,萧彻说“等我回来,谈你没绣完的帕子”。那时他眼里的光,比殿外的雪还亮。
“李德全,”他把信纸折好,夹进那本萧彻送他的《孙子兵法》里,“取些上好的丝线来,要灰的、黑的,再要些朱砂红。”
李德全应着去了,回来时捧着个锦盒,里面摆着十几种丝线,色泽鲜亮。沈惊寒挑了根烟灰色的,重新拿起绣针。这次针穿得很顺,他低头盯着帕子上的燕翅,一针一线慢慢缝,像在做一件极郑重的事。
绣到一半,喉间忽然涌上腥甜。他慌忙侧过身,用帕子捂住嘴,咳得肩膀发颤。等缓过气来,帕子中央已洇开一小团暗红,像极了萧彻信上那抹可疑的墨痕。
沈惊寒的手猛地一顿。
他想起萧彻离宫前,玄色披风下若隐若现的绷带;想起他接过小飞燕时,指尖那道未愈的伤口;想起信上那掺着暗红的墨痕……心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疼得发慌。
“李德全,”他把染了血的帕子藏进袖中,声音有些发哑,“再备些金疮药,要最好的那种,让驿站快马送去。”
“陛下昨日才送过药呢。”李德全有些犹豫,却还是应了,“老奴这就去办。”
殿内只剩沈惊寒一人,他看着帕子上那团暗红,忽然觉得碍眼。找了块干净的软布,想把血迹擦去,可那血,越擦越明显,最后竟漫到了那半只燕儿的翅膀上,像染了血。
他忽然没了绣下去的力气,把帕子扔在案上。窗外的梅花落了瓣,飘进窗棂,落在帕子旁,白的花,红的痕,像一幅美丽而又凄清的画。
三日后,边关的信又到了。这次是副将周衍写的,字里行间透着急:“将军昨日巡营时遇袭,左臂中箭,幸无大碍。只是他不肯好好歇着,总说战事要紧……”
沈惊寒捏着信纸,指腹把“中箭”二字磨得发皱。他就知道,萧彻从不是会说实话的人。那信上的暗红,哪里是墨痕,分明是血。
夜里,他又拿起那半块帕子。借着烛火,看见燕翅旁的布料上,有几处极浅的折痕,是他以前总把帕子揣在袖中,被指腹反复摩挲出来的。
“阿澈,”他对着帕子轻声说,像在对萧彻说话,“你总说我绣得差,可你不知道,我只有绣这只燕儿的时候,手才不抖。”
他把染血的地方小心的绣上几片小小的羽毛,用烟灰色盖去那抹刺目的红。绣完时,天已微亮,案上的烛火燃尽了最后一寸,留下半截灰烬。
沈惊寒把帕子叠好,放进一个锦袋里。又取了颗刚摘的青梅,塞进袋中,那年萧彻说过,雁门关的梅子酸,不如宫里的甜。
“李德全,”他把锦袋递过去,“把这个给萧彻送去,告诉他……帕子我补了些,等他回来,再一起绣完。”
李德全接过锦袋,见陛下眼底泛着红,忍不住道:“陛下放心,将军定会平安回来的。”
沈惊寒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梅枝上的雪化了,滴落在石阶上,像谁在哭。他想起萧彻帐中的小飞燕,蓝紫色的花瓣在烛火下颤动,会不会也像此刻的他一样,盼着归人?
而雁门关的军帐里,萧彻正对着那瓶小飞燕发呆。花已经开得有些蔫了,蓝紫色的花瓣卷了边,像被风吹倦了的蝶。
周衍捧着个锦袋进来,脸上带着点异样:“将军,陛下又送东西来了,说是……给您的私物。”
萧彻接过锦袋,触手温软。打开时,里面是那半块熟悉的帕子,还有颗圆润的青梅。帕子上的燕翅补了几片羽毛,针脚比之前细密些,只是在灯下细看,能看出那几片羽毛的颜色,比别处略深些。
他忽然想起沈惊寒的咳疾,心口猛地一揪。
把青梅凑近鼻尖,能闻到淡淡的甜香。萧彻笑了笑,把梅子放进嘴里,酸意漫开时,眼眶却热了。他拿起帕子,指腹抚过那新补的羽毛,忽然懂了沈惊寒的意思,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这一针一线里。
“周衍,”他把帕子小心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告诉陛下,帕子我收到了,等我回去,亲手陪他绣完。”
周衍见将军脸上有了笑意,松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被萧彻叫住。
“等等,”萧彻望着帐外的风雪,声音有些低,“把那瓶小飞燕……移到窗台上,让它能晒着太阳。”
或许等到来年春天,花能再开,他也能回去,陪沈惊寒坐在太液池边,看真正的燕儿掠过水面,把那半只未绣完的燕儿,绣得完完整整
03
沈惊寒收到萧彻回信时,长信宫的梅花落了满阶
信里有一片干枯的小飞燕花瓣,信纸边缘沾着些沙砾,像是从边关的风沙里滚过。萧彻的字迹比上次稳些,只写了三句:“青梅很甜,帕子妥收。帐中雪化了,小飞燕又抽出新蕊。”
没有画飞燕,却比任何图案都让人心安。沈惊寒把那片干花瓣夹进书页,指尖摩挲着“新蕊”二字,忽然觉得,雁门关的春天,或许比宫里来得要晚些,却也更韧些。
“李德全,”他拿起案上的丝线,“取块新的素帕来,我想再绣只燕儿。”
这次他没再绣灰燕,选了银灰色的丝线,想绣一只像萧彻送他那只银燕模样的。针脚依旧不算齐整,但手不抖了。
绣到翅膀时,他想起萧彻离宫那日的玄色披风,在风雪里展开的样子,便在翅尖添了点墨色,像披风被风掀起的边角。
“陛下这几日精神好了许多。”李德全端着汤药进来,见他低头绣帕,眉眼间有了笑意,“前几日太医还说,陛下若能宽心,身子或许能慢慢好起来。”
沈惊寒抬眸笑了笑,把新绣的帕子放在一旁:“许是阿澈的信起了作用。”
他如今信里总说些琐碎事:帐外的雪化了几层,亲兵猎到的野兔有多肥,甚至提了句周衍学绣帕,扎破了三次手指。绝口不提战事,却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就在那雁门关的军帐里,陪着他看雪,听风,等花开。
只是夜里咳得厉害时,他还是会想起萧彻左臂的箭伤。周衍的信里说“已结痂”,可他总怕那痂下的伤口,像自己喉间的病,看着好了,内里却还在溃烂。
这日午后,周衍又派人送了信来,这次附了样东西,一小包雁门关的泥土。
信里说,是将军让送的,说“陛下不是想种枣树么?这土养得活”。
沈惊寒把泥土倒在青瓷盆里,混上宫里的园土,又把之前萧彻送的枣核埋了进去。李德全在一旁笑:“这寒冬腊月的,哪能发芽?”
“总会发的。”沈惊寒用指尖压实泥土,“阿澈说能活,就一定能活。”
他把花盆放在窗台上,正对着那瓶从御花园挪来的小飞燕。如今宫里的小飞燕也开了,蓝紫色的花瓣比雁门关的更娇嫩些,却少了点在风雪里扎根的韧劲。
夜里批阅奏折,看到兵部奏报“匈奴暂退,边关暂无大战”,沈惊寒捏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忽然想写封信给萧彻。
铺开信纸,却不知该写些什么。想说宫里的梅花开了又谢了,想说新绣的银燕帕子快成了,想说自己的咳疾好像轻了些……可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只留下一句:“盆里的枣核没动静,你说,它是不是在等春天?”
信末,他把新绣的银燕帕子拓了个印,歪歪扭扭的银灰色翅膀,像在纸上飞。
而雁门关的军帐里,萧彻正用那半块补过的帕子,轻轻擦拭左臂的伤口。结痂刚掉,露出粉白的新肉,碰一下就疼。周衍在一旁替他换药,忍不住念叨:“将军您就不能歇着?陛下要是知道您又亲自带巡营,准要担心。”
萧彻笑了笑,没说话。他怕歇着,一歇下来,就会想起沈惊寒在长信宫的模样,苍白的脸,轻颤的睫毛,还有绣帕时专注的眼神。那些念想像藤蔓,会悄悄缠上心口,让他在厮杀时,多一分犹豫。
“对了,”周衍忽然想起什么,“陛下送的那包土,将军真要种枣树?这冰天雪地的……”
“种。”萧彻把帕子叠好,放进怀里,“找个向阳的地方,挖深些,盖上草。”
他想,等到来年春天,说不定真能冒出绿芽。到时候他就写信告诉沈惊寒:你看,连边关的土,都能养出宫里的念想。
帐外的风小了些,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那瓶小飞燕上。新开的蕊是嫩绿色的,像极了沈惊寒新绣的帕子上,银灰色翅膀下藏着的生机。
萧彻望着花,忽然觉得,这场仗或许没那么难打。毕竟他身后,有个人在等他回去,等他一起绣完那只燕儿,等那盆枣核冒出新芽,等一个能并肩看春燕的春天。
而长信宫的窗台上,青瓷盆里的泥土静静躺着,像藏着个秘密。沈惊寒对着花盆轻声道:“阿澈,你说我们谁等的春天,会先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