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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枣核 ...

  •   04
      立春那日,雁门关的雪化了大半,露出底下褐黄色的土地。

      萧彻蹲在帐外的空地上,看着亲兵用小铲子把那包来自长信宫的泥土摊开,土是浅褐色的,和边关的黑土混在一起时,竟像两汪不同的泉,慢慢渗成了一片

      他从贴身的布袋里摸出那颗枣核。是沈惊寒随帕子送来的那颗,被他在怀里揣了半月,焐得温热,“将军,真要种啊?”周衍在一旁看着,手里捏着刚收到的战报,“斥候来报,匈奴主力过了黑水河,先锋营离这儿只剩三十里了,怕是这几日就要来犯。”

      萧彻没回头,指尖捻着枣核,他把枣核放进挖好的浅坑里:“种下去,总能等个结果。”

      就像他等沈惊寒的信,等那场被战火打断的话,等一个或许渺茫的归期。哪怕结果是枯枝,是空巢,至少曾埋下过念想。亲兵在旁边埋了块小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长安”二字,歪歪扭扭的,是周衍的手笔。萧彻看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沈惊寒的笔迹,清秀,温润,像初春解冻的溪水,连墨痕都带着三分软。他总说自己的字太硬,像枪尖刻出来的,沈惊寒却笑,说“这样才好,见字如见人”。

      “将军,该回帐了。”周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战报在手里晃了晃,“参军们还等着您议战术呢。”萧彻站起身,左臂的旧伤被牵扯得发疼,他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绷带,那里的血渍又洇开了些,玄色的里衣透出一点暗红,像落在雪上的梅。“知道了。”他应着,目光最后扫过那片新翻的土地,忽然觉得,这枣核若真能发芽,大约会朝着南方长吧,朝着长安的方向,朝着长信宫窗台上那盆同样埋着念想的泥土。

      回帐时,案上的小飞燕开得正好。蓝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在烛火下泛着光,像谁把天边的霞剪了片下来,别在了陶瓶里。萧彻坐下时,袖口扫过砚台,墨汁溅在花瓣上,晕开一小点黑,倒像给那片霞添了只飞鸟的影子。他忽然想起沈惊寒信里说的“帐中小飞燕开得正好,蓝紫如霞”,原来隔着三千里风雪,他们竟在看同一种花。

      入夜时,战报果然来了。是斥候冒着风雪送回来的,马鞍上还沾着匈奴的箭羽,箭杆上刻着狰狞的狼头。周衍展开信纸时,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匈奴铁骑已在关外十里扎营,篝火连成一片,怕有上万人。”

      萧彻站在城楼之上,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渗着血的绷带。城楼下的荒原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垛口的呜咽,像无数孤魂野鬼在哭。远处的篝火明明灭灭,沿着黑水河铺开,像一条燃烧的蛇,吐着猩红的信子,随时要扑上来咬断这道单薄的关隘。

      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绣帕,借着月光看。沈惊寒补的那几片羽毛用了烟灰色的线,在夜里泛着浅淡的光,像落了层霜。未绣完的燕尾处留着个小小的豁口,像一句没说完的话。他想起离别那日,沈惊寒把帕子往袖袋里藏的模样,指尖捏着帕角,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

      “等打完这仗,”他对着帕子低声说,指尖抚过那豁口,像在替它补完最后的针脚,“就回去找你。”回去要告诉他,雁门关的星空真的很低,低得像能伸手摘到星子;回去要讨他新绣的银燕帕子,看那银灰色的翅膀是不是真的照着自己送的银燕绣的;回去要坐在太液池边,看他一针一线补完这只灰燕的尾巴,哪怕针脚还是歪歪扭扭。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马蹄声,是周衍送来了沈惊寒的新信。信封上画着只小小的银燕,翅膀张得很开,尾羽翘着,显然是照着他送的那只银制飞燕画的,只是翅尖被墨点染了下,像沾了点泥。

      “臣启陛下,枣核已种下,木牌记‘长安’,待来年春,或能抽芽。边关安稳,粮草无虞,勿念。另,帐中小飞燕开得正好,蓝紫如霞,臣移了两株在案头,晨昏可见。”

      沈惊寒的字迹依旧清秀,却在末尾洇了块墨,像写字时忽然呛了咳,手一抖碰倒了砚台。萧彻把信纸凑近鼻尖,隐约能闻到点熟悉的药味,是沈惊寒常喝的那种苦药,带着淡淡的甘草回甘,他在长信宫侍疾时闻过无数次,一嗅就认得。他的心猛地一沉。沈惊寒的咳疾,怕是又重了。

      “周衍,”他把信折好,塞进帕子中间,一起揣回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的温度能焐热信纸,却焐不散字里行间的隐忧,“去查,陛下这几日的起居如何。”周衍愣了愣,随即点头:“是,臣这就让人快马去查。”

      帐内的烛火晃了晃,照得萧彻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看着案上的小飞燕,花瓣上的墨点像只眼睛,正静静地望着他。他忽然想起沈惊寒绣帕时的模样,眉头微蹙,指尖轻颤,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那样的人,该在暖阁里看梅,该在灯下读书,而不是抱着帕子,对着一封封报平安的信,猜他是不是又在说谎。

      “将军,”周衍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参军们问,战术定了吗?”萧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涩意。他不能慌,沈惊寒在等他,帐外的弟兄们也在等他。“让兄弟们先歇着,”他对着帐门说,“今夜……暂不劫营。”

      周衍显然松了口气:“是!臣这就去说。”

      萧彻重新走到城楼,望着远处的篝火。风里似乎传来了胡笳声,呜呜咽咽的,像是在哭。他从怀里摸出那半块帕子,借着月光又看了看,沈惊寒补的羽毛很密,几乎遮住了原来的血痕,只是在边角处,还能看见一点暗红,像藏不住的心事。

      “等我,”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听去,“等我把他们打退了,就回去。”

      而长信宫的窗台上,那盆枣核还静静躺着。青瓷盆里的土松松的,是沈惊寒昨夜亲手翻的,他总觉得土太实了,怕闷坏了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影,手里捏着针线,正给那只银燕帕子绣最后的尾羽。

      银灰色的丝线在指尖穿梭,他想起萧彻送的银燕,翅膀上的红宝石在灯下泛着光,便在尾羽尖添了点朱红,像落了颗小小的星。李德全端着药碗进来时,见他绣得专注,忍不住道:“陛下,这银燕绣得真俊,比先前那只灰燕强多了。”

      沈惊寒抬眸笑了笑,眼底泛着浅光:“等阿澈回来,让他评评。”李德全应着,把药碗放在案上,看着陛下又低下头去绣,针脚比往日稳了许多,连那点朱红都绣得圆圆的。

      “对了,”沈惊寒忽然停下针,“周衍的人有消息吗?”李德全愣了愣,随即道:“还没呢,想来是路上耽搁了。将军吉人天相,陛下放心就是。”

      沈惊寒没说话,只是把绣帕轻轻放在膝头。他知道萧彻不会让周衍说实话,就像他不会让李德全在信里提半句咳疾。他们都在瞒着,都在忍着,像两只互相取暖的鸟,明明怕得发抖,却还要对着对方展翅膀,装作不怕的样子。

      窗外的小飞燕开得正盛,蓝紫色的花瓣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点头。沈惊寒望着那些花,忽然觉得,萧彻帐中的小飞燕,大约也在这样摇晃吧。隔着三千里路,两盆花,两块帕子,两颗枣核,他们的念想像藤蔓,正悄悄越过边关的城墙,越过长安的宫墙,紧紧缠在一起。

      “李德全,”他忽然说,“再备些蜜饯,下次送信时,给周衍他们也带些。”李德全应着,见陛下又拿起了绣帕,银灰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光,像真的要飞起来似的。

      而雁门关的军帐里,萧彻正对着那包来自长安的泥土出神。亲兵说,方才见有只灰燕在土堆上盘旋,叫了好几声才飞走。他忽然想起沈惊寒绣的那只灰燕,翅膀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机灵劲儿。

      “周衍,”他对着帐门喊,“把那盆小飞燕搬到土堆边,让它也沾沾地气。”周衍在外头应着,心里却纳闷,将军这几日怎么总对着花和土发呆?

      萧彻没管周衍怎么想,只是望着帐外的月光。他想,等打完这仗,就把这枣核挖出来,带回去给沈惊寒。让他种在太液池边,看它抽芽,长叶,结果。他要坐在旁边,看沈惊寒绣完那只燕儿的尾巴,听他抱怨自己的字太硬,笑他连朵花都养不好。

      风里,似乎传来了枣核破土的轻响,又像是沈惊寒绣针穿过布帛的细声。萧彻握紧了怀里的帕子,那里有沈惊寒的温度,有他未绣完的念想,有他们都在等的春天。

      战报还在案上躺着,墨迹狰狞,像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厮杀。但此刻,萧彻忽然不怕了。因为他知道,在遥远的长安,有个人正等着他,等着他回去,一起绣完那只燕儿,一起等那棵枣树发芽,一起看遍岁岁年年的小飞燕。

      这就够了。

      05

      匈奴的先锋营在黑水河对岸扎了营,篝火夜夜不灭,映得半边天都发红。萧彻站在雁门关的箭楼上,用千里镜望过去,能看见对方的骑兵在河岸来回巡逻,马蹄扬起的尘土混着融雪,像道浑浊的屏障

      “将军,粮草够撑半月,箭羽还剩三千支。”周衍在一旁报着数,声音压得很低,“斥候说,他们在等后续的攻城车,估计三日后会强攻。”

      萧彻放下千里镜,指腹在冰冷的镜筒上摩挲。镜面上映出自己的脸,眉骨处的疤在火光下更清晰了些,那疤是去年和匈奴厮杀时留下的,沈惊寒当时还在宫里替他担心,写信来问了三次“疤会不会留痕”。

      “把西边的暗堡打开,”他转身往楼下走,玄色披风扫过石阶上的薄冰,“让弟兄们把火箭备足,夜里轮流守着,别让他们摸过来。”

      周衍应着,忽然想起什么:“将军,昨日从长安来的信使说,陛下……把那盆枣核移到暖阁里了。”

      萧彻的脚步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知道了。”他能想象沈惊寒蹲在暖阁里,对着那盆土发呆的样子,说不定还会偷偷给土哈气,想让它快点发芽。

      回帐时,案上的小飞燕又开了两朵。蓝紫色的花瓣沾着从窗缝钻进来的雪粒,像落了层碎钻。他伸手碰了碰花瓣,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沈惊寒的手,那双手总是带着点药香,指尖温温的,绣帕时会微微发颤。

      怀里的帕子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掏出来看,沈惊寒补绣的羽毛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忽然发现帕角有个极小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个没写完的“澈”字。他想起离别那日,沈惊寒把帕子往袖袋里藏时,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原来那时就藏了这么多心思。

      “将军,该换药了。”周衍捧着药箱进来,见他对着帕子笑,忍不住打趣,“陛下的帕子比药还管用?看您这几日精神多了。”

      萧彻把帕子叠好揣回去,解开左臂的绷带。伤口已经结痂,呈淡淡的粉色,只是边缘还有点红肿。周衍倒上药粉,八卦道:“说真的,将军,等打完这仗,您就跟陛下求求情,别再守边关了。长安多好,暖阁里有炭火,还有陛下给您绣帕子……”

      “胡说什么。”萧彻斥了句,声音却没什么力道。他望着帐外的风雪,想起沈惊寒信里说的“暖阁里的枣核”,心里像被炭火烘着,暖烘烘的。

      三日后,匈奴果然开始攻城。

      箭雨像黑沉沉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萧彻站在城楼之上,长枪挥得虎虎生风,枪尖挑落的箭支在脚下堆成了小山。左臂的伤口被震得裂开,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滴在玄色披风上,很快凝成暗红的冰。

      “将军!西边城墙快守不住了!”亲兵的嘶吼被淹没在厮杀声里。萧彻转头望去,见几个匈奴兵已经爬上了垛口,正挥舞着弯刀砍向守城的弟兄。

      他猛地提气,纵身跃过去,长枪横扫,将那几个匈奴兵挑下城墙。落地时,胸口一阵发闷,喉间涌上腥甜,是旧伤又犯了。他死死咬住牙,把那口血咽了回去,帕子还在怀里呢,不能让血弄脏了。

      “周衍!带三百人从暗堡绕过去,烧他们的攻城车!”他扬声喊道,声音在风里炸开。周衍领命而去,很快,黑水河对岸传来火光,匈奴的阵脚乱了。

      厮杀到黄昏,匈奴终于退了。城楼上的弟兄们瘫坐在地上,个个带伤,却没人哼一声。萧彻拄着枪站着,望着远处匈奴的营地,见他们的篝火比昨夜稀了些,心里松了口气。

      “将军,您伤着了!”周衍跑过来,看见他胸前的血渍,脸色都白了。萧彻摆摆手,刚想说“没事”,却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醒来时,帐内的烛火正晃。周衍趴在案上打盹,案上摆着碗没喝完的药,还有封信,是沈惊寒的新信,信封上画着只银燕,翅膀上多了几片羽毛,显然是补画的。

      萧彻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周衍按住:“将军您躺着!太医说您是脱力了,还发着烧呢!”他把信递过来,眼里带着点狡黠,“陛下这信写得有意思,没说别的,就说他那盆枣核冒绿芽了。”

      萧彻拆开信,沈惊寒的字迹果然带着点雀跃:“阿澈,枣核发芽了!两片小叶子,嫩得像玉。李德全说像您画的燕儿,我说像我绣的帕子。对了,银燕帕子绣完了,等你回来给你看。”

      信末画着个小小的绿芽,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等你”两个字。萧彻看着那两个字,忽然笑了,眼角却有点热。他就知道,他们的枣核不会辜负期待。

      “周衍,”他把信小心折好,放进帕子中间,“给陛下回信,说我这儿的枣核也快了。让他好好照看那棵芽,等我回去……一起浇水。”

      周衍应着,见将军脸上有了血色,终于放下心来。帐外的风还在吹,却不像之前那么冷了。案上的小飞燕又开了一朵,蓝紫色的花瓣在烛火下泛着光,像在为这小小的绿芽,为这跨越边关的牵挂,添了点温柔的亮色。

      而长信宫的暖阁里,沈惊寒正蹲在青瓷盆前,给那棵嫩芽浇水。水珠落在叶片上,滚来滚去,像颗透明的泪。李德全在一旁说:“陛下,将军回信了,说他也快了。”

      沈惊寒抬起头,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有点湿:“我就知道,他不会骗我。”他伸手碰了碰那片嫩叶,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像碰着了萧彻的手。

      窗外的小飞燕落了片花瓣,飘进暖阁,落在青瓷盆边。沈惊寒把花瓣捡起来,夹进萧彻的信里,像给那两个“等你”字,添了片紫色的翅膀。

      他知道,硬仗还在后头,等待还很长。但只要这棵芽还在长,只要那盆小飞燕还在开,只要他们还在互相牵挂,总有一天,萧彻会回来,带着边关的风,带着那半块绣帕,坐在暖阁里,和他一起看这棵枣树,慢慢长高。

      风从暖阁的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轻轻晃,像在应和这场未完的等待。

      06

      萧彻烧退那天,雁门关下了场小雨。

      他披着件半旧的棉袍,蹲在那片埋着枣核的土堆旁。周衍说昨夜有只灰燕在这儿盘旋了半宿,叫得格外急。萧彻用指尖拨开表层的湿土,土下的枣核纹丝不动,却比刚埋下时胖了些,像吸足了水分,正憋着股劲儿。

      “别急,”他对着土堆轻声说,像在跟沈惊寒说话,“等天晴了,就该出来了。”

      帐里的小飞燕被雨打落了两片花瓣,落在案上的信纸上。是沈惊寒新写的,字里行间都是那棵嫩芽的琐事:“今日给芽儿浇了点温水,李德全说我太娇惯它。可它那么小,风一吹就晃,不护着点怎么行?对了,银燕帕子被我收进木盒里了,垫了层绒布,怕落灰。”

      萧彻把信纸凑近鼻尖,药味淡了些,倒有股淡淡的梅香,大约是写信用的纸,染了长信宫暖阁里的梅香。他忽然想起沈惊寒总爱把信纸放在梅枝下熏,说这样“字里就有春天的味道”。

      “将军,”周衍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瓮,“长安来的信使带了些东西,说是陛下让给您的。”

      陶瓮打开时,一股甜香漫了出来,是蜜渍青梅。颗颗饱满,裹着晶莹的糖霜。“陛下说,”信使在一旁躬身道,“知道将军不爱吃太酸的,让厨房多放了些蜜。”

      萧彻捏起一颗青梅,糖霜在指尖化开,甜得发腻。他忽然想起离别那日,沈惊寒往锦袋里塞青梅时,耳尖红得像这蜜渍的果肉。原来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嘴上说“雁门关的梅子酸”,其实是想尝尝宫里的甜。

      “替我谢陛下。”他把青梅放回陶瓮,声音有些发哑,“再备些伤药,我看周衍上次扎的伤口还没好。”

      周衍在一旁听着,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是?,明明是自己左臂的伤还在渗血,偏要扯到别人身上。

      雨停时,斥候来报,匈奴在黑水河对岸筑起了土垒,看样子是要打持久战。萧彻站在城楼望着对岸,土垒上插着的狼头旗在风里招展,像只张牙舞爪的兽。他摸出怀里的帕子,沈惊寒补的羽毛被体温焐得发暖,针脚间的湿痕是方才沾的雨水,倒像帕子自己在哭。

      “周衍,”他把帕子揣回去,“让人在城墙上多堆些滚石,再备五十桶火油。”

      周衍应着,忽然指着远处的天际:“将军您看!”

      天边裂开道口子,阳光从云里漏出来,照在黑水河上,泛着金红的光。河岸的荒草沾着雨水,绿得发亮。萧彻望着那片光,忽然觉得这雨洗过的天地,干净得像沈惊寒绣的银燕翅膀。

      “等打完这仗,”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周衍听见了,在一旁接话:“等打完这仗,将军就带着银燕帕子回长安,跟陛下一起看枣树抽枝。”

      萧彻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光笑了。

      而长信宫的暖阁里,沈惊寒正用银簪轻轻拨弄着那棵嫩芽。两片叶子又张开了些,边缘卷着细细的绒毛,李德全端来新熬的药,见他对着芽儿笑,忍不住道:“陛下这几日总跟芽儿说话,倒像是跟将军聊天呢。”

      沈惊寒抬眸,眼底泛着浅光:“它听得懂的。你看,我一说‘阿澈那边天晴了’,它就晃了晃。”

      李德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嫩芽确实在轻轻晃,原是窗缝里的风在吹,却被陛下看出了别样的意思。他忽然觉得,这棵芽儿哪里是枣核长出来的,分明是陛下和将军的念想,在土里生了根。

      “对了,”沈惊寒忽然想起什么,“把那盒银燕帕子拿来,我想再绣点东西。”

      木盒打开时,银燕帕子躺在绒布上,银灰色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光,尾羽尖的朱红像颗小小的心。沈惊寒拿起针线,在帕子的角落绣了棵极小的芽,用了嫩绿色的线,针脚比之前齐整多了。

      “等阿澈回来,”他对着帕子轻声说,“就告诉它,这是我们一起等的春天。”

      窗外的小飞燕又开了几朵,蓝紫色的花瓣被风吹得撞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沈惊寒把帕子放回木盒时,指尖碰着了盒底的银燕,是萧彻送的那只,翅膀上的红宝石在光下闪了闪,像在应和。

      他知道匈奴还没退,知道萧彻的仗打得难。可只要这棵芽还在长,只要帐里的小飞燕还在开,只要那半块帕子还被他揣在怀里,他们就总有盼头。

      就像这跨越三千里的风,总能把长信宫的梅香,吹到雁门关的军帐;把雁门关的雨声,捎回长安的暖阁。

      把彼此的牵挂,系在那根细细的银线上,系在那棵憋着劲儿要冒头的芽尖上,系在那句说了无数遍的“等你回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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