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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没地方可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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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脸上有东西？”何生见我盯着他看，随手擦了擦嘴角。我摇头不再看他，端起面前的鹧鸪茶喝了起来。
鹧鸪茶是南城一种传统饮品，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过去我总喝不惯，觉得里面有种让人难以接受的苦，只有实在口渴，身边没有白水才会勉强喝下去。奇怪的是，过了几年，再喝这口茶，反倒喝不出那种苦了。
“你喜欢喝？”何生略表吃惊地望着桌上见底的杯子问我，见我没搭理他，继续埋头吃面。
直到何生吃完自己那半碗炒面，我也没有拿起筷子。打搬到出租屋那天起，任何带有明显油盐的味道都会让我反胃，过去一个月，为了维持生命体征，我只勉强吃了些清淡的速食。
何生原本已经放下筷子，见我真没打算吃，又端过我面前的半碗炒面消灭了个精光。“对了，你叫什么？”他问。
我叫，我如鲠在喉。我总不能对着七年的自己说，我也叫何生。可我不知道，除了何生，我还能叫什么。
“没事，不想说就不说。”何生看出了我的犹疑，扭头跟刘叔打了声招呼，像是准备走了。
“程雾，我叫程雾。”我瞟了眼旁边水果摊上的莲雾，随口答道。莲雾是南城一种常见的水果，不算很甜但鲜脆多汁，我从小就喜欢。后来离开南城，莲雾成了珍稀的热带水果，就很少买来吃了。
“程雾，你姓程啊。”何生复述了一遍我刚编的名字，在我担心他再问点其他什么时，伸着懒腰站了起来：“我叫何生，我回去了。”
“好。”我长嘘口气。正迫不及待同他道别，何生突然想起什么，说：“我家住南巷六号，离这不远，你要是没地方去，可以……”
“我有，我家就在附近。”我打断他。我有家，我家也住南巷六号，虽然那已经不是我能回的家了。
何生愣了愣，见我这般坚定也没多说了。我坐在原处，看着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有些茫然，却没想到，何生在拐进下一条巷子前停下来转身看向了我，吓得我立马起身朝反方向路口走去，生怕他察觉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的我，最终去了滨沧公园，公园晚上九点闭园，当下大门紧锁，只有保安亭旁的时钟还在工作，显示屏上清晰可见，七月二十五日，凌晨十二点半。
我猛的清醒过来。我在黑洞里说我想回到十七岁生日，于是我回到了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可实际上奶奶当年出去给我买蛋糕那天是八月二十五日，因为那一年的农历六月是闰月，我有两个生日。也就是说，我还得在这个时空待上一个月。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一个月或许只是弹指一挥间，但对一个无处可去还身无分文的人来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同我一样知道滨沧公园的秘道，反正我是小学毕业那年暑假无意间发现的，一扇被绿植包围的的铁门，锁早坏了，过道及其狭窄，得侧着身子才能进去。进去后沿着石板路再走一段，就到了我从前常坐的秋千。
打我有记忆以来，荡秋千是我童年唯一的娱乐活动，也是我和程美蝶之间难得的亲子时光。那时我还小，程美霞休息日偶尔会带我来公园玩，她在前面的小广场跟人唠嗑跳舞，我坐秋千上远远看着她。
程美蝶人如其名，长相美艳，体态像一只发光的蝴蝶。尤其每次来公园，平时上班盘得规整的发髻会放下来，蓬松的自然卷发随意披在肩头，再搭上一袭颜色鲜丽轻盈飘逸的长裙，总能很快吸引全场的眼球。
那时候我多以程美蝶为荣，我妈妈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我巴不得告诉所有人。
直到有天晚饭后，我正准备回房间写作业，本来要上夜班的程美蝶突然回家说要带我去公园，我有些纳闷，毕竟平时只有休息日她才会带我去。但程美蝶说没关系，晚点回来再写就是。
我高兴极了，一路哼着小曲牵着她的手来了公园，那天的程美蝶没有穿好看的裙子，只穿着超市朴素的工作服，到公园后也没有去找人唠嗑跳舞，就坐在我边上不厌其烦地推着我玩秋千，在我尖叫着飞到半空时，问我怕不怕。
“不怕，妈，我是男子汉，我什么都不怕，我会保护你。”我的回答很坚定。
“不怕就好，要记住你是男子汉。”程美蝶重复完我的话，去附近小摊上给我买了碗芒果炒冰，加了很多我喜欢的花生碎和椰子片。
“吃吧阿生，吃完回家写作业。”这是程美蝶当天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极其平常的一句话。在那之后，我很多年没见过她。
等我乐滋滋地吃完芒果冰沙，程美蝶已经不见了人影，我以为她有事先走了，可当我心急火燎跑回家时，何耀斌正在家大发雷霆，一言不发地把家里的东西摔得到处都是，包括陈美蝶床头柜上的花瓶，她最爱的那个印着蝴蝶图案的蓝色花瓶。
“耀斌，别吓着阿生了。”那年奶奶身体还算健朗，见我站在家门口手足无措地颤抖，估摸着猜到了怎么回事，赶紧将我拉到一旁。
“他会吓着？”沉默许久的何耀斌跟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扭头看向我，朝我怒斥道：“这个狗崽子，十有八九跟那臭婊子是一伙的。他娘的，她倒是跟野男人逍遥快活去了，留下这么个玩意儿给我，是不是我的种都不一定！”
何耀斌越说越来气，红着眼把我从奶奶怀里拽过来，见我憋着眼泪瞪他，反手给了我一个巴掌，那年我八岁，瘦小的身板被他一巴掌甩在地上，花瓶碎片划过我的脚踝，留下一道浅褐色的疤。
我的确是何耀斌的种，隔天早上他就拉我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只是我从小与何耀斌的关系就疏离，疏离到一年级开学那天奶奶带我出门报名时，何耀斌突然来了句，他要念书了啊。
自我有记忆起，何耀斌就是无所事事的混子，家里的开支全靠我奶奶在外当保姆和陈美霞在超市收银，挣不到钱就算了，还特爱打麻将，从早到晚风雨无阻的那种。陈美霞离开后，何耀斌本性全然暴露，除了赌博，还经常带不同女人回家。
“我这张脸就这点好，别人都是花钱玩女人，我是女人上赶着倒贴。”何耀斌恬不知耻道。
在那之后，我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何耀斌每天除了打麻将和玩女人，就是各种折磨羞辱我。喝醉了揍我是常事，还不分场合叫我婊子仔，表面意思，婊子生的仔。
起初他这么叫我还会躲着奶奶，后来叫多了，也就懒得避讳了，即使把奶奶气哭也不愿改口了。
“这就是你说的家？”何生出现在月色下，声音低沉地问我时，我正坐在秋千上回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本以为何生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他竟跟着我来了公园。
我握紧秋千绳子，冒出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但还是若无其事道：“不关你事。”
我没有逞强。说实话，我一个本就执意去死的人，来到这个时空只是为了弥补奶奶当年因我意外去世的遗憾，并不想与眼前这个小我七岁的自己有任何交集。
“其实你没地方去吧？”何生直接将我拆穿，见我没有接话，半低着头坐到我边上的另一个秋千上，一条腿随意伸展，一条腿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空气中是潮湿的泥土气息，不久前应该刚下过一场雨。我继续保持沉默，懒得跟他拉扯，刚要起身离开，他又开了口，声音闷闷的：“程雾，你可以先住我家。”
“就你那张一米二的小床怎么睡？”我几乎脱口而出道，且不说何生有接触恐惧症，我十七岁已经长到一米八，两个一米八多的人，别说翻身，平躺在那张小床上都困难。
“你怎么知道我的床一米二？”何生没从秋千上起来，一边仰头看我一边懒洋洋问，轻蹙的眉眼在月色下时而清晰时而迷离。
我有些看不懂这样的自己。在我的记忆中，十七岁的何生虽然心地善良，但也不是看人无家可归就多管闲事还跟踪人的性子，更不会轻易邀请别人去家里过夜。
“我猜的。”我拉回思绪，别过头去不再看他，生怕又说错什么露出马脚。
“你猜对了。”何生点头，过了片刻才说：“但可以让给你，我睡外面沙发。”
我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跟着何生回了南巷六号，或许是不忍拒绝他的好意，或许是想早点见到奶奶。时隔多年，再踏进这处老平房，闻到那股熟悉的中药味时，并没有想象那般激动，仿佛离开只是前几天的事。
我们到家时，客厅亮着一盏小灯，我知道这是奶奶留的，同时也意味着何耀斌今晚不在家，他在家的话，这个点肯定还在客厅看电视，开着很大的音量。
我的房间，不，何生房间在屋子最里头，面积很小，窗户挺大，没有独立卫生间。
何生给我拿了件干净的深蓝色短袖，一条洗得松松垮垮的内裤，指了指对面的卫生间，叮嘱我动静小点，别把他奶奶吵醒了。“我可以不洗的。”我靠在门口说。
“你得洗，别把我床弄脏了。”何生没理会我，转身去收拾他乱得跟狗窝似的房间，顺带藏起来了一样什么东西。
我边冲澡边回想何生刚才在藏什么，时间过去太久，有些记忆已经模糊。快冲完时才想起有次路过电影院，被人塞了张海报，如果没记错，海报上是个留着齐肩长发的女孩，穿着浅蓝色校服，站在海边的岩石上回眸一笑。
当时我没花钱去看这部电影，却被海报里的女孩给吸引住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演员叫于梦，如果说每个男生心里都有道白月光，那她应该就算我的那道。
“忘了给你毛巾。“何生拿着毛巾推开卫生间门时，我已经冲完澡穿上了他的深蓝色短袖，因为没有毛巾擦身体，衣服已经是半湿不湿。
“谢了。”我接过毛巾擦头发，抬头时才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瘦得没几两肉，刘海长得半遮住了眼，锁骨突出得像两片贝壳，长期待在室内不见光，即使是刚洗过热水澡，皮肤也散发着一种接近病态的白。
“程雾。”何生本来都要出去了，不知怎么又走到我旁边，双手撑着洗漱台，看着镜子里的我，问：“你觉不觉得，我们长得，有点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