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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只口琴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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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不会去找何生,不论有事还是没事。我比谁都清楚,我只需要熬过这一个月,在八月生日那天阻止奶奶出门买蛋糕,我就能离开了。我不会因为来到这个时空,多了一次活的机会感到庆幸,因为这样的人生,我不想过第二遍。
正如吴姐所说,影院的活的确简单,是个人都能做,只要能忍受仓储间的压抑炎热和包间里时不时传出的动静。
我早有预料,来这消遣的基本都是情侣或约炮对象,看什么电影不重要,重要的是挑个隐秘的地方来点亲密接触。这些对我来说都无所谓,除了在酒水推销这件事上,我始终不太愿意。
七月最后一天下午,我第一次在影院见到何生。当时我刚打扫完包间出来,手里正拎着水桶和抹布,抹布上还残留着不明液体。原本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奇怪的是,看到何生时,我突然很想把抹布藏起来。
何生把外卖放前台,转身看到我时眼睛几不可见地亮了亮,但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欣喜或诧异,只是指着桌上的东西说:“我来送奶茶。”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为了避免同我继续搭话,去了隔壁拖把池,再出来时何生已经走了。
两天后,何生又来店里了,下午三点多,正是客人喜欢点下午茶的时候。这回何生给我带了杯老盐柠檬水,说是他打工那家店的招牌。我清楚他的时薪,知道他这一小时算是白干了,当着他的面插上吸管喝了两口。
“怎么样?这比鹧鸪茶要好喝吧?”何生看了看手机时间,估摸得赶回店里了。
“嗯。”我没有否认。何生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转身扎进了刺眼灼热的烈日下。
一个周六,吴姐来了店里,依旧化着很浓的妆,踩了双漆皮小细跟,挽了个年轻力壮的小白脸。
“我说程雾你怎么回事?来这么久了,酒水没卖出去几瓶啊。”这回她没对我笑。
“我不会推销。”我擦着玻璃上的灰尘,看着里面满满当当一柜子酒,胃里难受。
“不会推销哪行。”吴姐松开男人的手,风姿绰约地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目光炯炯道:“这不是白瞎了你这张脸吗?再这样下去,可别怪吴姐我考虑换人啊,这年头工作不好找,能推销的人多的是。”
当天晚上十一点多,影院来了个中年男人,身边没有同伴,进来时已经喝了个半醉,吵着要开个最大的包间。我给他开好单子,犹豫再三后,问了句是否需要酒水,男人先是摇头说自己喝饱了,然后突然抬起头盯着我看。
“没事,您进去休息吧。”我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他的杂念,只想赶紧把他塞进包间,他却明目张胆地笑了起来,扯着自己衣服的领口说:“要么这样,你陪哥进去睡一觉,哥多买你几瓶……卧槽……”
男人话音未落,接连两记拳头落在了他浮肿的脸上,我扭头一看,何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一只手揍人,另一只手提着夜宵店的打包盒,盒子里的红油已经漏了出来。
“你他妈等着瞧!”这是男人东倒西歪离开影院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何生本来还想追上去补几拳,听我冷着声叫了他一声,才意识到自己给我惹麻烦了。
“对不起。”何生攥着打包盒,嘴里说着对不起,眼神却跟刀子似的盯着外头。
“哪个包间点的?”我问。
“不是。”何生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里的袋子:“我刚打完工,这是给你带的宵夜。”见我不说话了,何生又解释道:“不是别人吃剩的,是我新点的。”
我突然觉得烦。先是柠檬水又是宵夜,辛辛苦苦挣的三瓜两枣就不能好好攒着吗?自己买件新衣服,吃顿正经晚餐,或者跟我以前一样拿给奶奶补贴家用,干嘛花在我身上。我在这最多一个月就走了,留不下任何东西给你。
“出去吃吧。”我克制住情绪,领着何生去了影院对面的长椅上,椅子不太长好在宽度够,何生把三个盒子摊在我俩中间,一盒炒饭,一盒炸物,一盒烧烤,路灯下看不太清卖相,但闻着挺香。
“炒饭是刘叔送的。”何生拆了双筷子给我,嘴角带着笑意:“我在店里打工,刘叔每晚都会送我一份,今天头回见我自己点单,给了优惠价,很便宜。”
我愣住了。为了警告何生以后别再为我破费,我本来都没打算吃这些了,可不知怎么,听他说完这些,又忍不住拿起了筷子。
在我的青葱岁月,我从没在外点过一次像样的正餐,更别说是丰盛的宵夜。但今晚,这个时空的何生做了,不论出于什么的原因,重要的是,他因此也能吃上一顿自己点的夜宵,里面还有他从小就喜欢,但很少吃到的炸鸡腿和烤鱿鱼。
“你别光吃菜,要多吃点肉,你太瘦了。”何生夹了个鸡腿给我,自己拿了串鱿鱼,吃到一半想起什么,从书包拿出两瓶冰啤酒,“差点忘了,这也是刘叔送的。”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我扫兴道,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何生才不管我,咕噜几口下去,突出的喉结随着啤酒流动隐约起伏,过了好一会儿嘴才离开瓶口,哈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何生呼吸间带了酒气,眼睑处染上一抹红。我这才想起其实我过去并不善于喝酒,属于一喝酒就容易上脸,皮肤起疹子的类型,可何生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短板,还没等我提醒他,就喝完了剩下半瓶。
“程雾。”何生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后颈搁椅背上,仰头看着夜空,时不时冒个酒嗝,好在没见到其他症状。
“难受吗?”我头疼等下该怎么送他回家,准备先去影院的冰柜给他拿瓶酸奶。
“不难受。”何生一把抓住我手腕,把我拉回到椅子上,眼睛没有离开夜空。我意识到,他在我这里,好像没有接触恐惧症。
“程雾,好多星星。”何生又冒了个酒嗝,“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奇怪,我为什么缠着你。”何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见我坐他旁边没有走,很轻地笑了笑。
“其实,我平时不这样。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像一个我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但程雾,你知道吗?其实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何生声音渐没,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但我还是听清了他完整的话。我把何生搀扶到影院仓储间,让他躺在行军床上,打开从垃圾站捡回来的风扇,直到他呼吸平稳地进入梦乡。这晚,我在前台椅子上坐了一夜。
何生,我当然知道,从小到大,你没有一个朋友。不是因为别人讨厌你,也不是因为你讨厌别人,你只是害怕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会像你母亲程美蝶一样,在一个看似寻常的黄昏后,突然离开,再不回来。
你说我像一个和你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这样。
隔天一大早,何生离开了影院,走之前站门口,像有话跟我讲。我以为他想对自己昨晚惹的麻烦再次表示抱歉,怕我丢了工作,但他只说:“程雾,有我在就饿不死你。”
很好。小我七岁的何生跟我说,有他在我就不会被饿死。这七年的盐我算白吃了。
我以为闹了这么一出,我肯定会丢掉这份工作,意料之外的是,我在前台等了一整天,也没等到吴姐打来的辞退电话,接连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水面愈是平静底下愈是汹涌,我很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于是在第三天晚上,主动拨了电话过去。
吴姐对我的来电也并不意外,甚至带着更多笑意。“事情已经摆平了,我们调了监控,是那臭男人先惹的事儿,你只管上班就行。对了程雾,我上回说的推销酒水,你不用有什么压力,顺其自然就行。”
这天下午,吴姐让人送了个信封过来,里面除了半个月工资,还多了三百块,我拿出一百放回抽屉,那是我第一天过来找她借的,买了几条内裤和一身换洗衣服。
何生得知我没有被开除后,不安多于高兴。他担心那晚被他打的男人会回影院报复我,怕我一个人无法应对,如果对方还带帮手来的话。于是,很快,我收到了一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古董手机。
“你先将就着用,至少能找到我。”何生边说边他的号码存进去,他自己手机也没比这个好多少。
我挺知足,我又有手机了,晚上睡不着还能玩玩俄罗斯方块。我拿出一百块给何生,何生不肯要,说我没把他当朋友。谁要跟一个小我七岁的自己做朋友,但我没说出来,我准备回他一样东西。
何生看到前台那只躺在绒布袋子里的银色口琴时,整个人像进入了静止画面。他甚至没有走近那只口琴,只在一旁站着,满脸不敢置信。
“一只口琴而已,你别是连口琴都不认识吧?”我故意说。我当然知道何生认识口琴,六岁生日那年,程美蝶送我的礼物就是口琴,程美蝶离开后,我怕惹怒何耀斌,从不敢在家拿出来,只能偶尔带去学校,在无人的角落拿出来吹一吹。
但即使这样小心,口琴还是在六年级的一天被发现了。那天早上我去学校,正好碰上打麻将回来的何耀斌,何耀斌输了钱心情本就差,见到我更是火上浇油,不由分说踹了我一脚,书包从肩膀滑落,口琴也掉了出来,在地板上泛着温润的光。
“你个婊子仔,还敢碰她送的东西是吧!老子养着你你还记挂那婊子是吧!”
何耀斌的骂声引来了好几户邻居的目光,不过他们也习惯了,从早两年还会过来劝几句架,到后来只是无奈地叹口气就各回各家了。
我不怪他们。我只是难过,我对程美蝶唯一的念想,那只能被我吹出好听旋律的口琴,最终在何耀斌的拳打脚踢中四分五裂,就连残片都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为什么送我这个?”何生的眼角有轻微的泛红,让我想起他那天喝醉的样子。
这跟他的气质不太相符。不同于我现在的肤色和发型,十七岁的何生由于常年打工,肤色没我这么白,留的也是利落的寸头,再加上五官棱角出挑,一眼看去分明就是高冷酷哥。
“便宜好上手。”我随意敷衍道,扭头去别处打扫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