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闻雨之腥 ...
-
细微的刺痛从破损的指关节传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尖同时扎下,闻骇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缩手。他只是安静地站着,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又或是接受洗礼的囚徒,任由余时风用沾着消毒药水的棉签,一点点擦拭他手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口。在这条肮脏黑暗、弥漫着垃圾腐败酸臭气味的后巷里,在这个冰冷而无助、刚刚经历了一场狼狈逃亡的夜晚,这一点点微不足道、却持续不断的、带着刺鼻消毒水气味的关怀,像一簇突然点燃的、温暖的烈火,灼烫着他几乎冻僵的心脏。那火焰并不猛烈,却带着一种执拗的穿透力,奇异地驱散了盘踞在他骨髓里许久的寒冷和绝望,也融化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用于自我保护的、坚硬的冰壳。
他能感觉到余时风动作里的小心翼翼,那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他皮肤时带来的微凉触感,与消毒水的刺痛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而真实的连接。巷口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更衬得此处的寂静与逼仄。墙壁上潮湿的霉斑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诡异的形状,像张牙舞爪的幽灵,窥视着这两个少年之间无声的交流。
“钱的事……”余时风仔细地贴好最后一块创可贴,覆盖住闻骇指关节上最深的那个裂口,然后轻声开口。他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犹豫,却又无比认真,像是在下一个重大的、关乎未来的决心,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我家里还有一些我平时省下来、攒的……”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虽然不多,只有几百块……我可以都先给你。剩下的,我们再一起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我可以放学后去打工,我可以多接几份零工,我可以去餐馆洗盘子,或者……或者帮人发传单……”他急切地列举着所有他能想到的可能方法,语速越来越快,尽管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这些微薄的收入对于那笔高达五千块的巨债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如同试图用一杯水去浇灭燎原之火。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闻骇被这沉重的债务拖入更深的泥潭,被那些如影随形的危险吞噬。
“不用了。”闻骇打断他,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的坚定。那是一种从绝望废墟中重新生长出来的力量,带着破土而出的痛楚与决绝。“你的钱,你自己好好留着,给阿姨看病买药。”他抬起眼,目光在黑暗中与余时风接触,尽管看不清彼此眼底的情绪,但那沉重的份量却清晰地传递了过去。“我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腐臭的空气涌入肺腑,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也让他更加清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胸腔因此而明显起伏,“我自己解决。”这句话说出来,带着一种割裂般的痛楚,却也带着一种解脱。他终于决定要直面那个带给他无数麻烦和痛苦的源头,而不是再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和未来,去填补那个由他父亲亲手挖掘的无底洞。他不能再把余时风拖进这个泥潭,更不能动用他给母亲救命的、一分一毛攒下来的钱。那不仅仅是钱,那是希望,是余时风沉甸甸的孝心和对母亲健康的全部期盼。
“你怎么解决?”余时风急切地追问,充满担忧,他害怕闻骇又走向极端,用暴力或者更危险的方式去应对。他见过闻骇打架时的狠厉,也见过他眼底偶尔闪过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闻骇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权衡某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近乎冷酷的决心:“我会去找我爸。无论他躲在哪里,藏在哪个老鼠洞里,我会找到他。这是他欠下的债,是他惹下的祸,应该由他来承担,来还。”他的牙齿不自觉地咬紧,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不能……再这样替他兜着了,也不能再这样……毁掉我自己的人生了。”这句话说出来,像是一把生锈的刀,在他心口反复剐蹭,带着血腥气的痛,却也带着一种斩断枷锁般的、扭曲的快意。他终于决定不再逃避,不再用自己的一切去为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填坑。
余时风看着他模糊却坚毅的轮廓,鼻梁挺直的线条在微弱光线下勾勒出倔强的剪影。虽然内心依然充满了担忧和不确定——寻找一个刻意躲债的父亲谈何容易?茫茫人海,线索渺茫。那些放债的人又会轻易放过闻骇吗?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闻骇的推脱之词,进而变本加厉?——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或许是眼前唯一可能正确、也是唯一能真正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路了。逃避,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深渊越来越深,最终将人彻底吞噬。
“那我陪你一起去。”余时风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没有任何犹豫,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决定、不容更改的事实。夜风拂过他额前柔软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眼睛。他不能让闻骇一个人去面对那些未知的危险和可能的羞辱,不能让他在寻找和谈判的过程中独自承受所有的压力与伤害。
“不行!”闻骇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慌,他猛地抓住余时风的肩膀,力道很大,指尖几乎要嵌进对方的校服布料里,“太危险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货色,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敲诈、勒索、殴打……甚至更糟!你不能卷进来!绝对不行!”他不能让余时风因为他而受到任何伤害,那会比他自己受伤更让他痛苦百倍。余时风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亮,他宁愿自己永远沉沦在黑暗里,也绝不能玷污这抹光亮。
“就是因为危险,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余时风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地坚决,他没有挣脱闻骇的手,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在黑暗中灼灼地看向闻骇,没有丝毫退缩,像是要用自己的坚定去融化对方的恐惧。“两个人互相照应,总比一个人硬扛要好。多一双眼睛,多一个脑子,总能多一分安全。”他顿了顿,声音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试图用理性说服对方,“而且……也许……我可以帮你劝劝你爸爸。有些事情,外人说话,或许比他自己的儿子说话更容易听进去。”他提供了一个看似可行的理由,尽管他自己也知道,面对一个积习难改的赌徒,言语的力量可能微乎其微。
闻骇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那光芒像温暖的烛火,却带着足以穿透寒冰的执拗。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像坚硬的石块,硌得他生疼。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温和安静、甚至有些单薄的少年,骨子里有着比他想象中更执拗的韧性,一旦决定了某事,便很难改变,就像他平日里沉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却从未真正弯曲过脊梁。他心里那股酸涩而汹涌的暖流再次不受控制地翻腾而上,冲刷着他千疮百孔的心防,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垃圾腐臭的夜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陌生的、让他鼻腔发酸、眼眶发热的情绪,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好。”这个“好”字,重若千钧,包含了太多的无奈、感激和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无法言说的依赖。他仿佛听到自己一直以来独自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了一角。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那条漆黑肮脏、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长小巷。夜已经很深了,寒意更重,像无形的潮水漫过城市。街道上行人稀疏,只剩下孤独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拉长出他们摇曳而模糊的影子。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轮胎碾压路面的声音短暂地打破寂静,随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城市的霓虹灯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在高楼的玻璃幕墙上折射出虚幻而迷离的繁华光影,冷漠地映照着这两个少年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坚定的身影。
“今晚……去我家吧。”余时风轻声提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容置疑的关切。他侧过头,看着闻骇在霓虹灯变幻光影下明明灭灭的侧脸。“你那边……可能不安全。”他指的是那些如同跗骨之蛆、可能还会上门找麻烦的混混。想起刘大爷忧心忡忡的提醒和刚才酒吧后门那惊险的一幕,他就无法放心让闻骇独自回到那个可能早已被盯上的、冰冷而缺乏人气的所谓“家”。
闻骇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拒绝。他不想再给余时风添更多麻烦,不想占用他本就狭窄的生存空间,更不想让他和病中的母亲卷入自己带来的潜在风险之中。自尊心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喉咙里。但现实的冰冷与残酷立刻攫住了他——他身无分文,连最便宜的旅馆都住不起;那个所谓的“家”,此刻或许正有凶神恶煞的人守着,根本无处可去;他也无颜面对可能因为自己而被骚扰、担惊受怕的邻居。巨大的无力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沉默了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艰难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低沉的、几乎听不清的:“……嗯。”这声应答,带着屈辱,也带着一丝绝境中抓住浮木的、卑微的庆幸。
回到余时风家那个狭小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弥漫着淡淡中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陈旧气味的房间,一种熟悉的、带着生活质感的温暖包裹而来。母亲已经睡下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隔壁传来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人的心口上。余时风轻手轻脚地打开那个漆色斑驳的老旧衣柜,拿出一条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毛巾和一套自己穿的、同样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柔软的旧睡衣,默默递给闻骇,示意他先去洗澡,驱散一身的酒气、烟味、血腥味和刚才在后巷沾染上的狼狈。
狭小的卫生间里,温热的水流从老旧的莲蓬头里喷洒出来,冲刷着闻骇年轻却已布满细小伤痕的身体。水汽氤氲,模糊了镜子和狭小的空间。他闭着眼,任由水流划过脸颊,冲过结实的胸膛和紧绷的脊背,却冲不散心头的沉重、混乱、以及那份刚刚建立的、脆弱的联盟带来的复杂情绪——有对未来的迷茫,有对余时风的愧疚,有对父亲的愤怒,也有一丝……奇异的、陌生的安心感。
闻骇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在湿漉漉地滴着水,带着干净的、廉价的皂角香气,驱散了之前身上的污浊气息。他看到余时风正背对着他,坐在那张漆皮剥落、露出里面深色木质的旧书桌前,就着台灯散发出的、昏黄而温暖的光线,极其小心地数着一叠钱。
那不是整钞,几乎全是零钱。有皱巴巴的、边缘磨损的十元、五元纸币,甚至还有不少一元和五角的硬币,它们都被仔细地、耐心地捋得平平整整,按照面额大小分类叠好,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硬币反射着微弱而执着的光泽,像散落的星星。闻骇认得出来,或者说,他能感觉到——那是余时风攒了很久很久的钱,他曾经偶然提起过,想给母亲买一台小的、二手的空气净化器,因为医生说过,母亲的咳嗽和空气里的粉尘棉絮有很大关系。那是他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对母亲健康的微薄期望,是他从牙缝里、从每一分不必要的开销里硬生生省下来的、沉甸甸的心意。
听到身后的动静,余时风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犹豫或遮掩,眼神干净而真诚得像山涧的溪流。他直接将那叠沉甸甸的、承载着希望与重量的零钱推向闻骇面前的桌面上,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你先拿着,应应急。虽然不多,但……”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无比——至少,可以让你吃几顿饱饭,可以让你暂时不用为最基本的生存发愁。
闻骇的目光落在那叠厚厚的、却又在五千块巨债面前显得无比轻飘和渺小的零钱上,喉咙像是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酸胀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余时风是怎样在日常的窘迫中,一分一毛地、无比艰难地省下这些钱,是怎样在食堂只打最便宜的、看不到油水的素菜,是怎样拒绝同学一起买零食饮料的邀请,是怎样在炎炎夏日里忍着口渴也不舍得买一瓶冰水,怀抱着怎样微小而珍贵的期望,一点点积攒着对母亲健康的渴求,那期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而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要把这一切,把他守护已久的微光,推给自己这个巨大的、看不到底的、甚至可能无法解决的麻烦,这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一股混杂着强烈愧疚、汹涌感激和深深无力的热流猛地冲上闻骇的头顶,撞击着他的眼眶。他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刚刚洗净的、还带着水汽的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对抗着那几乎要决堤的、复杂的情绪。他不能哭,他早已告诉自己不能再流泪,尤其是在余时风面前。
余时风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也没有追问。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温和而包容地落在他剧烈颤抖却又极力压抑的背影上,像一个有无限耐心的守护者,静静地等待着风暴过去。台灯的光晕将他柔和地笼罩,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边。
过了一会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闻骇深吸了好几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所有的湿意和脆弱都粗暴地擦去。他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明显泛着红血丝,眼眶是湿润的,但他没有哭,只是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压在了那双变得格外深沉、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般看似平静却暗流汹涌的眼睛里。他伸出手,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仿佛每一个动作都承载着千钧重量,将那叠承载着太多心意与重量的零钱,仔细地、郑重地、轻轻地推回到了余时风面前,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不容亵渎的圣物。
“余时风,”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却无比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心臟最深处掏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他自己都心生疼,“你的心意,我领了。真的。”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对方清澈的眼眸,带着一种破茧般的、不容置疑的决心,那决心让他看起来瞬间成熟了许多,“但这钱,是给阿姨救命的,是买净化器的,我不能要,一分都不能动。”他加重了语气,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也像是在对余时风许下庄重的承诺,“你放心,”他重复道,目光坚定,“天亮了,我就去找我爸。一定……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最后一句,像是说给余时风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是对过去那个被动承受、用暴戾和冷漠伪装恐惧的自己的彻底告别。他选择直面苦难,哪怕前路遍布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