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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杜松子树(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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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加兴校区沉寂,晚风带着伊萨尔河的水汽与草叶的沁凉拂过窗沿。今起坐在窗前,灯下摊着TIM在双缝干涉实验上的最新研究报告。
嘟嘟——
手机在桌面上震了又震,自动挂断的前一刻,今起意识回笼,按下接听。
“哥。”可能是电话里风的缘故,池小苒的声音比平时轻盈。
今起合上报告,“还在外面吗?”
风声微敛,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哥哥。”
自从离开那个家后,池小冉还没这么叫过他。今起察出异样,“现在在哪?经纪人呢?”
那头传来低低的笑,轻飘飘的,混着风:“哥哥,我不再欠你什么了。春天最后一个夜晚了……夏天要来了。”
风声骤然剧烈,尖啸着撕裂什么似的持续了几秒,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彻底的坠响。
“有人坠楼了!”
惊呼由远及近,人声渐沸,电话被掐断。
今起倏地起身,压着呼吸就要拨通老管家的电话,按下“拨通”前,他的瞳仁动了动,转为拨打大使馆教育处。他坦言刚刚所发生的,并表明思妹心切,需要回去确认。那边谨慎,并没有直接放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煎熬的等待中,他终于获得批准,抓起一件外套就推门离开。
风掠过墙面,扬起墙上那条孤零零的蓝色绶带。他以为他还会回来,可他的春天,也在这个夜晚彻底终结。
他跑过冷灰色的建筑,踏过沾露的草甸,衣袖擦过菩提树低垂的枝桠,那个总爱攥着他衣角的小女孩在记忆的缝隙间不断闪回——
“哥哥!快起床——花都要落完了!”少女清脆的嗓音穿透晨雾,带着稚嫩的焦急。
“嗯?这就陪你去。”年幼的他揉着眼轻笑,手被急切地拉扯。
“你看,又落完了!你说要陪我看花的……” 她跺着脚,发梢沾着细碎的花瓣。
他弯腰拭去她鼻尖的露珠:“苦楝花落尽,苒苒的夏天才会来啊。”
“那明年绝对绝对不能失约哦!我放学就偷偷去找你——”
“不行!太危险。”他板起脸,却在她眼眶泛红前妥协,“哥哥会去找你,一定会去。”
可这个承诺最终碎成苍白的道歉:“对不起苒苒,妈妈需要人照顾……”
“对不起,哥哥要准备高考了……”
“对不起,哥哥申请了慕尼黑工业大学,马上就要出国……”
所有道歉都成了每个约定的背弃。
他以为给她留个念想就是关怀,远渡重洋就能斩断牵挂,却不知她每年都守着花开的季节。
“哥哥,我不欠你了。”
她还怀着愧疚,因为十三年前没能向凉薄的母亲求得哥哥的半分停留。而后十三年,她守着那个未被观测的离别,像粒子穿过双缝,渐渐坍缩成孤独无望的波痕。
今起沿着河岸狂奔,黑发在伊萨尔河的水汽中剧烈起伏,仿佛这样就能追回所有错过的春天。
「炎阳娱乐为您报道:
5月5日0时0分,当红女子组合“Luna”队长楝于晨空星娱大厦天台坠亡,年仅18岁。
经炎阳刑事侦查局初步调查,排除他杀可能。葬礼将于上午9时以非公开形式举行……」
时隔五年回到祖国领空,今起烦躁的心慢慢沉寂下来,因失眠而乌青的眼装满峥嵘山河。
他一下飞机就奔往事发地,晨空星娱大楼旁的花坛已经拉上警戒线,薄薄的夕阳盖在被血染红的白色夹竹桃上。不少粉丝抱着花束跪在警戒线外失声痛哭,哭声碎在风里。
他站了会儿,转身前往炎阳刑事侦查局。正如他能想到的,粉丝也能,侦查局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最后他站在殡仪馆附近,泣不成声的粉丝一层又一层,他什么都看不见。
三辆黑色车辆驶来时,安保人员训练有素地攘开人群,凶悍地定成墙。车子停在殡仪馆的内院,记者们什么都没拍到。
不到五分钟,三辆车子就驶离。
今起静立在人潮末端注视着那三团黑,瞳孔沉着化不开的寒意。
嘟嘟——
未知号码,今起接通。
电话那头不由分说:“今夕珞女士在我们手里,三十分钟后,江衍河畔废弃工厂。”
道路严重拥堵,不少都是冲着殡仪馆来的。今起只好付款下车,跑向目的地。
夕阳下的江衍河畔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他冲进废弃大楼,直奔七层,空旷的楼层积满灰尘。十一个身着黑色正装的男人背着光,中间是一张折叠桌,桌上放着一台电脑。
电脑正播放监控画面:纯白空间里,今夕珞一身黑色丧服静坐。她是很漂亮的女人,容貌妍媚,体态雅仪,却在仙人掌玩具学舌瞬间吓到蜷缩,发出稚童般的尖叫。
“今起,池家私生子,今氏发疯大股东今夕珞的儿子,女大明星跳楼前的最后联系人。”刀疤男依依陈述,脸上浮出狰狞的笑,“十三年前被池家扫地出门。”
今起非常满意男人的挑衅,胸口郁着的一口气终于找到发泄口。
男人不满他的反应,拍合电脑,“我们大老板说了,只要接下来五年你能做条好狗,他就把今夕珞还给你。你出国这么多年,应该不知道今氏集团快被你家那群亲戚架空了吧?一旦他们从你妈那拿到最后一份股份,今氏就是他们的了。这么看来,你还是得感激我们大老板提前转移了你妈啊!怎么样,孝子是不是想现在就签约?”
今起走了过去,点了点电脑:“纸质合同?”
男人怔了一下,放声大笑,“他妈的!出国的就是不一样,够爽快!不过现在流行电子签,一个小时后会有人发你,别急呃——”
男人腹中挨了一膝踢,力道之迅猛,整个人飞倒出去。
今起收腿。
其余人见状,一拥而上。
虽然习得多项防身技能,但今起并不崇尚暴力。在国外遇上斗殴、恐袭、抢劫时他经常都是走为上策,实在走不了就装孙子。如果装孙子还是被纠缠,他当然不介意让他们长长教训,就像现在这样。当然,这次没有装孙子的必要!
夕阳彻底沉入江衍河,废弃楼陷入黑暗之中,哀嚎和凌厉的腿风不断交掺。哪怕是在拳脚的逼迫下,今起也没能问出他们口中的大老板是谁,只好送他们下楼,一个一个踹过去。
他站到天台边缘,垂眸扫过楼下狼藉,转身带走电脑。
走出河畔,踏上公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悄然停靠。起初他以为是从国外跟来的随行者,车窗下摇才知道不是。
司机坐在昏暗中,看不清面容,只听见故作老成的声音:“小帅哥!坐车吗?炎阳市最低价。”
不远处冲出五辆黑车,有人探窗探大喊,“那小子在那!”
面包车司机还在敬业招揽:“你上了我这车,就一定能飞黄腾达——”
今起看了眼追逐者,拉门上车,好让这油嘴滑舌闭嘴。司机接到活后很识趣,油门一踩,车子飞将出去。驾驶技术更是了得,东绕西绕,没一会儿就把五辆车晃成个毛线球,冒出滚滚浓烟。
“呼!舒坦!”司机嚎了一声,似午夜的狼,嚎完又惫懒道,“要是交警查到头上,小帅哥你可得担大责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呐!”
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和不要脸。
今起心里埋汰,但贼车是自己上的,只好跟着埋汰自己。瞥了眼还是没减速的油门,一阵无语道,“公是公,私是私。”
司机听了笑出声,很蕴朗:“行行,我揽的客,我来当冤大头!”
揽客……
今起下意识就要反驳,这不怪他,在外久了,形形色色想对他不轨的实在太多。更何况这司机还好死不活的、大喇喇地哼上了某不知名小曲,曲调有点熟悉,但音乐细胞不怎么好的今起死活想不起来,只好放他一马。
车辆驶出江衍区,停在一家废弃车辆回收店前。月色透过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司机下车去跟店主交谈,今起看见店主时不时往自己这扫描好几眼,只好下车。脚还没落地,就听到店主嘿嘿嘿欲拒还迎“直接送?那多不好意思”,司机识破,继续大度道“礼尚往来嘛”。
今起这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要抛车!这怎么看都很可疑啊,往大了说不就是犯罪换脚嘛?虽然今起杜绝给自己安一个犯罪。但那店主像是捡到了南瓜的兔子,真的智商堪忧。还有那司机,横看竖看都是大尾巴狼。
没多久,兔子和大尾巴狼达成友好协议,一个“有空常来”,一个“一定一定”。
今起实在鄙夷这种行为,可当司机转身走出树影暴露在月色中,他还是忍不住惊叹,这他妈是同一个人?!
只见男人深眉朗目,萧萧不驯,嘴角带笑,怎么看怎么妖孽,但撑死肯定不过二十六岁啊!
“幸会。”他跟今起打招呼,微笑得体,矜贵俊雅。
今起内心十万匹草泥马跑过。
男人一笑置之,“先到对面公交站。”
不说话果然很容易被误解,而不亮出态度,就更容易牵着鼻子走,今起冷声:“为什么你会自信到,我会跟你走?”
“这不是自信,今起先生。”男人有礼有节,却不留余地,“这是自负。”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可能是觊觎今氏集团的人,也可能是“大老板”派来的棋子。
今起不敢轻举妄动,更重要的是,自从上了他的车,随行者们就不见了踪影。他们是被甩开了,还是……今起不敢往下想,只好先跟男人走。
明明虫鸣夏夜,街道却清冷死寂,偶尔有车辆拖着尾灯跑过,今起跟着男人站在行人等候区。对面与左侧路口的信号灯同时亮黄,然后正前方跳红,左前方跳绿,今起迈出了步子。
男人一把拽住他,低眉浅笑:“得等绿灯啊。”
今起退回等候区,多年在外,他都忘了:前方根本,无人等红灯。
他们踏上公交车,有专车来接,半路停了两次,年轻朝气的司机下去提回两个袋子。
窗外光影飞逝,今起无从适从,却又无可奈何,下飞机后他的账户就被不知名人士冻结,虽然没什么钱,但订个住的、买个吃的都需要钱。他有心想联系老管家,又没脸让他背后的老人家知道自己已经回国。
今起扭头看身旁的男人,男人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了过来,热情邀请:“路边吃点?”
“不用。”池小苒尸骨未寒,他吃不下。
今起看着热闹的夜市被甩在身后,决定利用身边这个送上门的男人。
车子缓缓驶入别墅区,视野所及却只有一栋孤宅,建筑简朴明快,色彩庄重。
推门进去,暖黄的灯光落在原木长桌上,沙发松软,书架列着满满的书册与期刊,空气里漫着咖啡与纸质的清涩气息。
男人摘下黑手套,“随便坐,我去换身衣服。”
今起走到沙发前,视线掠过白色茶几。上面整齐码着几本乐理教材、时尚杂志和娱乐周刊。他对娱乐八卦、潮流趋势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抵触。
他挑了一个空挡,打开笔记本电脑,除了一份电子合同,其他内容都已被远程清空。屏幕冷光映在他淡漠的脸上,合同里的不少术语对他如同异国代码,什么选秀节目、超话社区、顶流标准、顶流身份、练习生、出道……
完全看不懂!好在他今起的优势在于接受新知识,包括且不限于很想拒之门外的知识。
他拿出手机将页面逐段拍摄,借助翻译软件与搜索引擎,冷静地进行“中译中”。
几分钟后,大致了解合同内容:他需要参加一档名为《能耐》的选秀节目并以第一名出道,按节目组要求签订三年团体合约,合约期满后的一年以顶流身份完成对赌协议,方可和今夕珞重逢。
加起来正好是那刀疤男口中的五年。
五年?今起轻嗤,五年都够他的教授培养一个量子学天才了。他的目光在“顶流”和“重逢”之间停留片刻,然后合上电脑。
“暖暖身体。”男人递来一杯热牛奶。
今起接下喝了口,是他喜欢的浓郁,只是俊逸的眼仍漠然:“可以说了吗?你的目的。”
只想知道你的目的,不管你姓甚名谁。
男人笑了笑,走向玄关取来纸袋,是刚才司机提上车的那两个。男人把其中一个随意放在桌上,另一个取出盒子递出,“打开看看。”
今起不认识盒上的“Dior”标识,但认识盒子里的那抹淡紫色,尤其是柔软布料上缀着的极淡的苦楝花暗纹。
他抬头看向男人,眼中尽是冷冽的敌意。
男人仍旧笑,得体但很欠揍,“具体的事,等你参加葬礼后我们再慢慢谈。时间不早了,你的房间在二楼左侧尽头。”
今起和他对峙几秒,绕上二楼,房间摆设精致,像是准备了很久,但男人并不值得信任。
素未平生者携礼而来,必怀叵测之心。
房间视野不错,今起推开窗户,不远处群山连绵,月亮悬在绿林之上。他看了很久,然后给福格尔教授发了封请假邮件。不出所料,得到的回复是一顿德文写就的、措辞精准的痛斥。
福格尔教授是他留学五年的学术恩师,脾气火爆,要求苛刻,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您的波函数显然只会坍缩向愚蠢。”
用来讽刺今起每次做出的选择都是最坏的那个。
可偏偏也是这位教授,在学术委员会上为他舌战群儒,拍着桌子力排众议,将唯一一个参与马克斯·普朗克量子光学研究所核心项目的名额死死摁在他头上。现在项目处于收尾阶段,今起能理解教授的怒火,也想尽早回去。
晨光漫过落地窗,把客厅地毯切割成好几个平面。男人坐在沙发上,指尖掠过乐理书的页角。
见今起下楼,他合上书,“早餐准备好了。”
餐桌上摆着几样清粥小菜,过于清淡,习惯啃黑麦面包的今起并不适应。默默吃完,男人已经将一套熨烫妥帖的黑色丧服递到面前,语气轻柔却不容拒绝:“今起先生,今天由我当你的司机。”
被人知晓身世,甚至在此基础上露笑的人,今起很讨厌,而笑面虎,则厌加七成。
初夏的雨清澈温润,泛起细碎凉意。今起坐在车里,远远看去,抬棺人缓步苦楝树列间,纷扬的花瓣洒了一路。而他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大哥池骋一脸菜色,不情不愿地捧着池小苒的遗照走在送葬队伍最前端。
墓坑位于山丘高处的苦楝树下,棺木缓缓落定。抬棺人将棺盖移开,身着白色夹竹桃刺绣礼服的池小苒静卧其中,面容清丽安宁。
牧师手持一枝新鲜折下的夹竹桃站在墓坑旁吟诵:“她曾是人间的绝色,连夹竹桃都敛起锋芒。如今上帝折下这枝春,插入永恒的琉璃瓶……”
尾音未散,尖锐的鸣笛声撕裂肃穆。
池骋勃然大怒:“安保都死了吗!连那些小丫头都拦不住?”
人群微微骚动,悄然分开一道缝隙。
安保队长看着来人,上前躬身:“大少爷,不是粉丝,是小少爷。”
池骋轻笑,“私生子来看私生女,挺好。”
今起穿着一身黑色正装,眉眼冷峭,手中的淡紫色礼服裙摆曳过青草。他无视他们,将礼服铺入棺中,流泻的薄纱如云霭般覆去夹竹桃的白。
他俯下身,嗓音柔软而清润,“紫色与你,才最相配。”
天空微漾,疏雨斜风。
苦楝谢尽,此后便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