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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裂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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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变成了一种苍白而重复的循环。
每天清晨,林疏遥在空旷冰冷的客房里醒来,胃部的隐痛成为不变的背景音。他会沉默地吃完秦泽准时送达的、永远精致却毫无温度的早餐,然后被沉默的司机送往画廊。
修复室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只有面对那些沉默的古画时,他才能暂时忘记自己的处境。刻刀划过画布的触感,松节油的气味,能让他获得片刻的宁静。但他眼底的光,却一日日黯淡下去,像蒙尘的琉璃。
林哲依旧会来找他说话,眼神里的担忧越来越浓,但林疏遥总是用最简洁的话语和勉强挤出的笑容搪塞过去。他把自己封闭得更紧,像一只受伤的蚌,用坚硬的壳保护着内里柔软的、不断溃烂的伤口。
傍晚,那辆黑色的车会准时出现,将他带回那座摩天大楼的顶层。每一次指纹识别解锁的轻响,都像打开牢笼的锁链。
江烬野似乎恢复了常态。他大多时候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身冷冽的寒意和淡淡的酒气。有时他会让林疏遥过去,有时则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他的情绪像难以预测的天气,偶尔是冰冷的漠然,偶尔是带着嘲讽的刻薄,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夜般的失控和暴怒。
仿佛那枚袖扣引发的风暴,和那个突如其来的吻,都只是一场被刻意遗忘的梦魇。
林疏遥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顺从,学会了将自己缩成角落里一道无声的影子。他不再试图去看江烬野的眼睛,不再去捕捉任何可能存在的情绪波动,不再去思考那场车祸的任何可能性。
他只是在履行一项交易。用尊严和自由,换取妹妹活下去的机会。仅此而已。
然而,裂痕一旦产生,便无法真正弥合。
这天夜里,林疏遥又一次从混乱的梦境中惊醒。梦里是父母模糊的笑脸,是刺眼的车灯,是江烬野冰冷又滚烫的眼睛,是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他心跳得厉害,喉咙干得冒烟。
他悄声下床,想去厨房倒水。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月光透过落地窗,洒下清冷的光辉。他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板,没有开灯。
经过主卧门口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极其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声音闷重,像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口鼻,却又抑制不住地从胸腔里迸发出来。
林疏遥的脚步顿住了。
又是这样。
他站在门外,阴影笼罩着他单薄的身形。内心挣扎着。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不要多管闲事,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那咳嗽声听起来太过痛苦,带着一种濒临窒感的绝望。
他想起昨夜江烬野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难道……他的不适一直没有缓解?
鬼使神差地,林疏遥抬起手,极其轻微地敲了敲门。
里面的咳嗽声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
然后,门内传来江烬野嘶哑而警惕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谁?”
“……是我。”林疏遥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几乎听不见,“你……没事吧?”
门内再次陷入沉默。久到林疏遥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应,准备转身离开。
“进来。”
命令简短而沙哑。
林疏遥迟疑了一下,还是拧开了门把手。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江烬野靠在床头,身上穿着深色的丝质睡衣,领口微敞。他脸色潮红,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额角。床头柜上放着水杯和药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他抬眼看向门口的林疏遥,眼神因为发烧而显得有些涣散,但深处的锐利和审视依旧存在,像一头即使生病也依旧警惕的猛兽。
“什么事?”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林疏遥站在门口,有些无措。“我……听到你在咳嗽。”他顿了顿,补充道,“需要……帮忙吗?”
江烬野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是在判断他这句话里的意图。然后,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弯下腰,用手捂住嘴,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林疏遥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看到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已经空了。
他拿起水杯,轻声说:“我去给你倒点水。”
他没有等江烬野回应,转身快步走向厨房。接了一杯温水,又迟疑了一下,从药瓶里倒出两片药,按照说明书上的剂量。
回到房间时,江烬野的咳嗽稍微平息了一些,正靠在床头喘息,胸口微微起伏,闭着眼睛,眉心紧蹙,看起来异常疲惫和……脆弱。
这个词闪过林疏遥的脑海,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
他将水杯和药递过去。
江烬野睁开眼,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又抬眼看了看他。他的目光复杂难辨,似乎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什么。
他沉默地接过药片,和水吞了下去。动作间,他的指尖无意擦过林疏遥的手指。
两人的手指都是一顿。
江烬野的指尖滚烫。
林疏遥的指尖冰凉。
这短暂的温度交换,在这寂静的、弥漫着病气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烬野喝完水,将杯子递还给林疏遥,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时的冷硬:“……谢谢。”
林疏遥接过空杯子,垂下眼睫:“……不用。”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一种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没有了平日的剑拔弩张和刻意的羞辱,只剩下病人与看护者之间最简单,也最诡异的平静。
“回去睡吧。”最终,江烬野先开口,重新闭上了眼睛,语气带着浓浓的倦意。
林疏遥如蒙大赦,却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了脚步。他看了一眼江烬野潮红的脸色和紧蹙的眉头,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需要毛巾吗?冷的。”
江烬野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林疏遥去浴室浸湿了一条毛巾,拧干,叠好,轻轻放在江烬野的额头上。
冰冷的触感让江烬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做完这一切,林疏遥站在原地,看着灯光下男人难得卸下所有冰冷伪装、显露出真实疲惫的侧脸,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恨他吗?是的。
怕他吗?是的。
但此刻,看着这个强大而冷酷的男人因病痛而显露的脆弱,一种不合时宜的、可悲的柔软,还是悄然从心底裂缝中钻了出来。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冰冷的客房,林疏遥却再也无法入睡。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温度,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对方闭上眼时那片刻的安静和……那声低哑的“谢谢”。
这缕微光,太过微弱,太过短暂,甚至可能只是病人下意识的反应。
但它确实存在过。
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多大波澜,却让那漆黑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再也无法恢复平静的涟漪。
这缕微光,照亮不了前路,却足以让身在黑暗中的人,更加彷徨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