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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强占雪松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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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影站在酒吧深褐色的木门外,凌晨的冷风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吹乱了他的发丝,粘连着还没干掉的泪水,湿漉漉的拍在脸上。
“重生”。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仿佛尝到了雪后初霁,断木裂隙里渗出的清苦味道。
一个月。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
而他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调香工作室,没有他那些精心收集的原料。
想到这里,顾影的鼻子又开始隐隐发酸。
他的公寓楼下,此刻还蹲守着嗅觉比狗还灵敏的记者。
回家无异于自投罗网。
而这个酒吧,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顾影迟疑着转身,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再次推开了那扇钉着铜制松果的木门。
酒吧内,灯光比之前更暗了,只剩下吧台附近的一盏孤灯,流淌着淡淡的昏黄灯光。
陆沉舟背对着他,正在清洗最后几只酒杯,墨发束起,扎成一个低马尾,高大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和倾斜的灯光交叠在一起,暧昧至极。
听到门响,他挑了挑眉梢,淡淡开口:“忘了东西?”
“没有。”顾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吧台前。
水晶瓶的碎片已经被粗略收拾过,但吧台上还残留着深色的酒渍和几滴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
顾影闭上眼睛,干脆破罐破摔:“陆先生,我是来工作的。”
陆沉舟关掉水龙头,转过身。
湿漉漉的手指在黑色的棉质布料上随意擦了擦,墨绿色的瞳孔隐在阴影里,显得很深,直勾勾的盯着顾影:“工作?”
“对,为你调香。”顾影将那张黑色名片放在台面上,指尖用力按着,“我的工作室现在回不去,其他地方也不安全。
所以,最好的地点,就是这里。”
顾影说完,心虚的瞥了一眼陆沉舟身后的杂物室
“我这里不提供办公室。”陆沉舟轻蔑的笑了笑,伸出中指和无名指,把桌子上的名片推远,推到顾影的眼前。
“我不需要多好的条件!”顾影上前一步,手肘撑在吧台台面上,按住陆沉舟的两根指头,淡蓝色的发丝垂在额前,有些狼狈。
“一个角落就行,放得下我的基础原料箱就可以。我保证不会打扰你营业,你甚至可以把我看作,看作一件不太好看的装饰品。”
陆沉舟的视线落在他泛红的眼角上,没有立刻说话。
空气凝滞,只有远处冰箱压缩机在嗡鸣。顾影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肋骨。
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陆沉舟却忽然动了。
他绕过吧台,走向那间办公室,推开门,侧身让出空间。
“进来。”
顾影一愣,踉跄着跟了过去。
办公室比想象中更简洁,更空旷。
一张宽大的深色木质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靠墙的文件柜。
“角落。”陆沉舟用下巴点了点窗户下方那块空地,“那里。”
那里空荡荡,连个插座都没有。
“够了。”顾影却像是得到了什么恩赐,快步走过去,将肩上的帆布背包卸下来,抱在怀里,然后直接席地而坐,仰头看着陆沉舟,“谢谢。”
陆沉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百无聊赖的玩弄着脖子上的西太后:“你确定要在这里?”
“确定。”顾影重重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带子,“这里很安静。”
也很安全。顾影在心里补充道。
这个空间,隔绝狂风暴雨,隔绝了质疑和背叛的目光。
尽管它的主人看起来十分,非常难以捉摸。
陆沉舟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办公桌后,拿起一本厚厚的书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彻底将顾影当成了空气。
顾影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
办公室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口连着外面的空调系统,空气流通,却感受不到外界的日夜更替。
这让他有种漂浮在时间之外的错觉。
他打开背包,将工具一样样在地上摆开,动作虔诚。
香气是他的语言,是他的世界。无论现实多么荒谬,只要还能调香,他就觉得自己还活着,还算是个完整的人。
他抽出一张干净的闻香纸,没有蘸取任何香料,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空气中,陆沉舟的存在感太强了。
雪松,烟草,皮革。反复涌入顾影的鼻腔。
这就是陆沉舟的“场”。
顾影要在这里,为这个场的所有者,调制一款香。
该从哪里开始呢?
重生,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下意识地看向办公室门口的方向。
虽然隔着墙壁,但是他仿佛还能看到吧台边的水晶碎片和血迹。
重生,意味着……
疼痛。毁灭。然后呢?
顾影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闻香纸上方摩挲。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外面传来卷闸门被拉上的声音。
酒吧打烊了。
顾影身体抖了抖,发现陆沉舟已经合上书本站起身,陆沉舟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门口,关掉了办公室的顶灯。
黑暗瞬间降临,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点点光。
“陆先生?”顾影下意识喊了一声。
门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
“怎么。”
“我……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他小声问。
算了,寄人篱下,憋屈一点也不要紧。
“吧台后面,左转。”
随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
顾影在黑暗中摸索着站起来,腿因为久坐有些发麻。
他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打开办公室门。外面的大厅只留下应急灯,绿色小人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诡异。
陆沉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
恐惧彻底笼罩了顾影。
“乔丹.彼得森理查德.斯托曼保佑我……我是伟大的无神论者,我是伟大的唯物主义战士……”
顾影闭上眼一路狂奔,心里默念无神论者的名字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慌忙摸索着摁住了什么木质物的一角,棱角分明。
顾影自认为自己摸到了吧台的一角,接着顾影向上摸,小声嘀咕:“不对啊……我记得这里有一个台灯的……”
“你对衣架很感兴趣吗?”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
顾影瞬间弹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陆沉舟你家是凶宅吧啊啊啊啊!!”
“鬼”从后面摁住顾影的头,顾影吓得眼泪都快飙出来,连喊叫都忘记了,闭上眼睛想着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是我。”陆沉舟的声音再次响起,卫生间的灯也随之亮起。
顾影这才看清,自己刚才像一个二傻子,把木质的衣架当成了吧台。
……
顾影红着脸,如同劫后余生跑进了厕所。
解决完生理需求,顾影用冷水拍了拍脸,拿起毛巾仔仔细细擦了两遍脸,从镜子里看到陆沉舟倚着门框看他。
顾影出门时,陆沉舟十分绅士的避开。
楼梯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顾影抬头,看见一张薄薄的毛毯卷着一个枕头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半截毛毯还懒洋洋的躺在办公室门口的地上。
“只有这个。”陆沉舟依在门框上,不咸不淡的开口。
然后转身进入卫生间,没有丝毫留恋。
“谢谢!”顾影连忙道谢,冲过去捡起毯子和枕头。
毯子有股晒过阳光的味道,很干净。
小小的发现,让顾影心里莫名地软了一下。
他抱着唯一的“寝具”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借着门缝的光,在之前坐着的角落铺好了“床”。
地板很硬,即使隔着毯子,也能感受到。
很冷,很硬。
他蜷缩着躺下,将背包紧紧抱在怀里。
周围是完全的黑暗和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
清晰可闻。
酒精的后遗症开始泛起,头痛隐隐作祟,身体疲惫到了极点。
程煜,网络上的诅咒,律师函,水晶瓶,陆沉舟,以及滴血的手掌……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交错。
绝望和委屈再次涌上鼻尖,他用力咬住嘴唇,不让那点湿意泛滥。
他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
在这个陌生的的空间里,哭泣是最无用的奢侈品。
他翻了个身,脸埋在带着阳光味道的毯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关系,顾影。他对自己说。
你还有鼻子,还有手,还有才华。
黑暗中,他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耻辱、愤怒。交织成一张网,将他困在中央。
他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但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透支最终占了上风。在辗转反侧了不知道多久后,他还是睡着了。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寻找了许久的喜马拉雅雪松林。
冷冽的空气刺入肺叶,高大的雪松矗立,他伸出手,想抚摸树皮,树干却化成了粉末,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模糊了他的眼睛。
程煜发布会上那些颠倒黑白的雪花片。
他猛地惊醒。
他摸索着拧开自己带的水瓶,灌了几口凉水,冰冷的液体划过,才让他稍微镇定了些。
再也睡不着了。
他索性坐起来,抱着膝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他听着自己的呼吸,数着心跳,直到城市嘈杂声由远及近。
办公室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陆沉舟站在门口,穿着很慵懒的黑色丝绸家居服,扣子随意解开两颗,漏出锁骨上的蜘蛛纹身,看起来像个□□老大。
“我要用办公室。”
顾影连忙抱着毯子和枕头爬起来,手脚有些发麻,看上去笨手笨脚。
“好,好的。”他把自己缩到墙角,尽量不占地方。
陆沉舟没再看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事务。陆沉舟工作的时候很认真,也没有多看顾影一眼。
顾影不知道做什么,靠着墙壁坐下,打开调香工具包,拿出笔记本和笔。
“毁灭……灰烬……疼痛……新生……”他在纸上写下这些词汇,笔尖却有些涩,眼睛也很涩。
似乎是很久没有睡觉的缘故,灵感像隔着毛玻璃,朦朦胧胧,零零散散。
顾影揉了揉脸,忍不住抬眼,偷偷看向办公桌。
陆沉舟起床气应该挺大。他紧紧皱着眉头,视线落在他放在桌面的左手上。
顾影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陆沉舟掌缘靠近小指的地方,贴着一块创可贴。
是昨天被水晶碎片划伤的地方。
顾影的心顿时揪紧,接着传来细细密密的疼痛。一些不算美好的记忆涌上脑海。顾影想说对不起,但却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陆沉舟抬起了眼。
晨光刺穿了陆沉舟墨绿色的瞳孔,落在睫毛上,在眼下投下斑驳的黑影。
陆沉舟就这样和顾影对视了很久,突然开口:“看够了吗?”
顾影慌忙低下头,假装在研究自己的笔记本。
……实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
一整个上午,两人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共处一室。
顾影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的背包里只有几块能量棒。他小心翼翼地啃着,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陆沉舟除了中途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黑咖啡外,再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直到下午酒吧开始营业前的准备时段,陆沉舟才再次离开办公室。
顾影感觉自己终于能喘过气来。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一直这样被动地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