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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困兽之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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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群中偶尔有几头鹿惊慌失措地掠过阵前,一名白狄的守边士卒下意识地张弓欲射,被巡视而来的赛琪格一把按下。
“这鹿是在此次大狝礼中被共主亲口赦免的祥瑞,射不得。”赛琪格正色道。
那小将士握着弓,一脸茫然:“可……可我刚刚分明听见大司马高喊‘射鹿’……”
赛琪格闻言一愣,随即忍俊不禁,笑靥如花:“你呀,定是听差了!大司马说的是‘赦鹿’,赦免的‘赦’,是放它们一条生路,可不是让你张弓去‘射’它!”
“将军您真是精通中原文化!”小将士恍然大悟,挠着头憨笑,“汉人这话语真是玄妙,一字之差,意思竟全然相反。”
“我这哪算精通?”赛琪格摆手笑道,“你可知澹台的九丘学宫?如今每日都有各方大儒开坛讲学,那才是真正的学贯古今之地。怎么样,下职后可有兴趣去听听?”
“没……没有。”小将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了也定然听不懂的。”
“去都不去,怎知听不懂?”
“值完守已是浑身酸软,再去听那天书一般的讲学,怕是……怕是立刻便要睡着。”小将士赧然道,几乎要将头皮挠破。
“哈哈,说得也是!”赛琪格爽朗一笑,亲昵地勾了勾他的鼻子,“不瞒你说,前几日索娅硬拉我去,我在那儿也是听得昏昏欲睡呢!”
留下一串清朗的笑声,她继续向前巡去。
白狄的士卒们虽眼露渴望,却再无一人敢张弓,甚至会侧身让出一条路,用盾牌小心地将其驱离猎场——共主的意志,已高于狩猎的本能,成为了此刻唯一的法则。
夕阳西下,将草甸染成一片赤金。诸侯车队满载而归的喧嚣渐渐平息,大司马的目光再次投向共主的车驾——和曦依旧没有下令收兵的意思。
这不寻常的静默,让最后几声兽吼也显得格外突兀。
萧承瑾恪守车右之职,身形如磐石般立于共主侧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渐暗的荻丛。他大概知道共主在等什么——大狝之前李玺偶然跟他提到过的那头白虎,自始至终未闻其消息。
李玺在一旁早已按捺不住。他空有浑身武艺,却只能钉在前驱副车上掠阵,眼看着别家诸侯夸耀功绩,只觉得每一刻都漫长如年。他烦躁地变换着重心,一个劲儿地朝中车上的几人使眼色。
随着车队的回归,霍明远早已下了参车,手持账本,穿梭于弥漫着血腥与汗味的车队间,冷静地核验、记录着各国的功绩。
时近黄昏,荻花如雪。共主目视茫茫沼泽,声彻原野:
“火田驱逆,以彰天罚。”
大司马闻令举旗,三军雷动。沼泽与草甸相接处,一片因历年车驾碾轧而寸草不生的硬地,成了天然的防火屏障。徒卒持火把奔向下风处,将火种奋力掷入枯荻丛中。
只闻“轰”的一声爆响,霎时间,烈焰乘风而起,映红天际!火舌吞吐,如同一条苏醒的赤龙,瞬间化作一道巨大的弧形火墙,以摧枯拉朽之势向前推进。
火墙过后,方才显出生灵百态:狐兔惊窜,雉雀冲天,更有豺狼之属沿着火线边缘狼狈奔逃,被逼向预设的开阔地。白狄、黠勒的游骑疾驰于火线侧翼的上风处,他们凭借对火势的精准预判,如牧人般驱赶、截杀着逃出的兽群。
诸侯们看到这燎原的烈火又再次雀跃,迎面能感受到熊熊大火造成的剧烈热浪,战车则于防火带后列阵以待,各个张弓搭箭,箭矢离弦之声开始不绝于耳,虽非箭无虚发,却也在仓皇奔命的兽潮中频添猎获。
百兽奔涌至共主驾前,和曦持弓而立,深沉的看着冲天火光下的荻花丛。大司马令旗指挥,在兽潮后方留出一条生路。萧承瑾已然横戟向前,半步护于共主身侧。
李玺脸上的不耐早已被凝重取代,他张弓搭箭,喉结滚动,却不敢妄发一矢。霍唐侯伯侨的三辆战车更是无声地收紧阵型,不再针对狐兔,而是遥遥指向那片不安的荻丛。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
白荻丛中传来一声震天虎啸,声浪压过了火海的噼啪!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一只白色巨虎猛然窜出,压低前躯,从喉间发出低沉咆哮,那双蓝色的瞳孔穿透烟尘,因愤怒与恐惧而急剧收缩。
与其他只顾奔逃的野兽不同,它数次试图冲向生路,但每一次,把守通道的徒卒便发出更大的呼喝,用盾牌组成更坚固的墙壁,独独将它逼退,一路被驱赶至这铁壁合围的中心。来自四面八方的、贪婪而灼热的目光,谁都想将它猎获,那意味着至高无上的荣誉,诸侯们的弓矢,从一开始就为它而引满待发,包括早已回到参车上的霍明远。
它被一步步驱赶,直至共主驾前这片无处可逃的绝地,如今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疯狂与警惕,死死锁定了眼前最显赫的威胁——共主的车驾。
它再次呲出獠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止射!”
和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制止了所有即将离弦的箭矢。他的目光掠过这头被逼至疯狂的祥瑞,最终落在萧承瑾身上,缓缓抬起手臂。“此乃苑中故兽,野性难驯。今日惊驾,其罪当诛。众卿……为国除害吧。”
乌戎兀术顿时恨自己之前用尽气力与黄虎相搏,早知还有这一招,留于现在展示于共主之前岂不是更显勇武,看向自己脚边是黄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踢了一脚那死虎头。
其他诸侯也都面面相觑,引弓不发,不知是该射此虎还是该生擒此虎。
它前进了一步,随即又焦躁地原地踏步,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困惑的低吼。它喉咙里滚动着代表攻击前奏的低沉咆哮,后肢发力,直扑御座!
萧承瑾瞳孔一缩,持戟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作为车右,护卫共主是他的第一职责,局势容不得他细想,就在白虎扑向共主之时,他纵身跃下中车,手中长戟如黑龙出洞,击杀猛兽是此刻唯一正确的选择。长戟带着破风声,沉重的戟刃侧边精准地拍击在白虎的肩胛处!
“嘭!”一声闷响。
白虎吃痛、失衡,扑击的势头为之一滞,发出一声痛吼,目光更加狂暴,那双冰蓝色兽瞳中的东西——那不是纯粹的野性,而是在绝境中燃烧的、与自己何其相似的屈辱与不甘。
几乎同时,数支冷箭自不同方向破空而来!既有射向白虎的,也有几支轨迹刁钻,竟是隐隐封住了萧承瑾的退路。
萧承瑾心头一凛,这些箭与其说是射虎,不如说是逼他犯错。他长戟舞动如轮,在护住自身的同时,“锵锵”数声格开射向御驾方向的流矢。动作未停,忽然惊觉这一动作将自己置于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果然……
“瑞王这是何意?”乌戎方向立刻传来哈尔顿阴恻恻的质问,“莫非要与这孽畜为伍?”
安虞使臣随即附和:“东奥大狝只能做后军戍卫,瑞王他定是想借此邀功,独占鳌头啊。哈哈……”
霍唐侯伯侨抬手示意麾下军士垂落箭簇,意味深长地看了萧承瑾一眼:“既然如此,我等便将这功劳让予东奥。”随后给了在参车上的霍明远一个眼神,霍明远会意,弓弦微调,箭镞已暗中指向萧承瑾的退路。
诸侯见霍唐表态,纷纷垂弓,却无一人松弦。
萧承瑾腹背受敌,心知已入死局。
就在白虎再次扑来的刹那,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上前去,长戟横扫,逼退猛兽半步。
白虎挨了一下,伏低身体,呲牙低吼。它焦躁地环顾四周,身后是逼近的火墙,左右是密集的军队,唯一的“生路”入口处,盾牌如林,呼喝震天。
萧承瑾心念电转,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架在火上。他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只被流箭射死的麂子,心念电转间,已有了决断。
他将长戟往身前一拄,戟鐏重重顿在硬土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白虎的耳朵几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冰蓝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短暂的茫然,进攻的姿态出现了万分之一的迟疑。
就在这千斤一发的间隙,萧承瑾用戟尖闪电般挑起那只麂子的尸体,运足巧劲,将其抛起落在白虎的侧后方。麂子的血腥味强烈地刺激着白虎的嗅觉,瞬间吸引了白虎的注意力,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噗嚓——!”
一声闷响,麂子尸体带着翻滚的势头,滚落在一处因之前车马碾压而荻草相对稀疏,火势较薄、且靠近湿地区域的地方。伴随着荻草茎秆断裂的声音,燃烧的枯枝败叶被麂子沉重的躯体砸得四散飞溅,短暂地清空了一小片区域。一个不规则的、摇曳的、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火焰重新吞噬的狭窄通道,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火墙上!
火墙的后面没有火,是沼泽和星空,这突然出现的混合了血腥、焦糊、湿气和充满未知的缺口,强烈地刺激着白虎,它喘着粗气,凝视片刻,身后人类的威吓与两侧的压力是更大的威胁,最后它发出一声混合着决绝的低吼,后肢爆发出全部力量,如同一道白色闪电,朝着那唯一的尽管同样危险,却有着微弱希望的“路”纵身一跃,险之又险地穿过那片尚未完全复燃的缺口,快速消失在火墙之外的茫茫黑暗之中。
而这“缺口”转瞬即逝,周围的火焰通过热辐射和火星飞溅,又重新燃烧了起来,麂子尸体也被点燃,它肥硕的脂肪是良好的燃料。火墙也正好阻断了诸侯们的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