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荒原迷途 ...
-
七月的上海,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外滩的霓虹在黄浦江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盛宴。段氏集团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段成鸣松了松领带,目光扫过刚刚签完的合同——一笔价值数十亿的并购案,他用了三个月时间,从谈判到收官,干净利落。
手机在红木办公桌上震动,打破了深夜的寂静。屏幕上显示着“父亲”二字。
“成鸣,明天晚上七点,金陵东路88号,林家的千金刚从伦敦回来,你们见个面。”段父的声音没有任何寒暄,直截了当得像是在下达商业指令。
段成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我明天有项目复盘会议,恐怕...”
“推掉。”不容置疑的语气,“林家和我们接下来的合作有关联,你知道该怎么做。”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在空气中回荡。段成鸣走到落地窗前,俯瞰这座他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城市。灯火璀璨,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母亲因产后抑郁去世后,父亲的情妇和私生子如同藤蔓般缠绕着段氏老宅,每一个微笑背后都是算计,每一句关心底下都是交易。
他打开保险柜,取出那封边缘已经泛黄的信。母亲娟秀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她特有的茉莉香气:“...最向往新疆的草原,向往阿勒泰的蓝天,那里的风是自由的,不像上海,连风都带着枷锁...”
第二天清晨,段成鸣站在父亲书房里,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汇报工作:“我需要休半个月假,去新疆散心。”
段父抬起眼,锐利的目光从金丝眼镜后射来:“联姻的事...”
“回来再谈。”段成鸣保持着一贯的冷淡疏离,“不会耽误正事。”
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已经站在了阿勒泰的土地上。
六月的阿勒泰草原与上海的闷热恍如两个世界。湛蓝的天空像一块洗净的琉璃,白云低得仿佛伸手可摘。段成鸣租了一辆越野车,沿着蜿蜒的公路行驶,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绿毯,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和成群牛羊。
他关掉了手机,拒绝了导游的陪同——只想一个人,完全一个人。
但草原比他想象中更加辽阔而难以捉摸。原本清晰的土路在雨后变得泥泞难辨,GPS信号时断时续。当越野车在一个水坑中熄火时,段成鸣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他尝试发动引擎,只有无力的嗡鸣回应。推开车门,四顾茫然——除了天地相接处的绿色波浪,什么也没有。计算时间,距离日落还有两小时十七分。温度会骤降至少十五度,而他车上只有一瓶水和一件薄外套。
段成鸣冷静地评估形势:步行求援风险过高,留在车中等候可能整夜无人经过。他打开后备箱,寻找可能有用的物品,同时大脑飞速运转着各种方案和应对策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一匹马从丘陵后方跃出,马上的人影在逆光中轮廓模糊,却能看出挺拔的身姿。马匹越来越近,段成鸣下意识绷紧了神经——在上海,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对手;在荒原,陌生人也未必是朋友。
马在几米外停下,骑手利落地翻身下鞍。那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身高超过一米八五,穿着哈萨克族传统的刺绣马甲,深色长裤塞进锃亮的马靴里。令人惊讶的是,他有着哈萨克族人深邃的五官,皮肤却不像常年在草原生活的人那般粗糙,反而细腻得像是城里人。
“需要帮助吗?”年轻人开口,普通话标准得几乎没有口音,笑容如同阿勒泰的阳光一样明朗直接。
段成鸣迅速打量着对方:马具精致但不浮夸,衣着质地优良,举止大方得体——不像普通牧民。他保持警惕,语气礼貌而疏离:“车陷住了,手机没有信号。”
年轻人走近,看了眼陷在泥中的轮胎,笑道:“这地方雨后就是这样,我叫哈桑·□□,家离这儿不远,我和阿塔(父亲)可以帮你把车拖出来。”
段成鸣犹豫了一瞬。在上海,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在这里,他似乎没有太多选择。
“段成鸣。”他简短的自我介绍。
哈桑的笑容更灿烂了:“上海来的?听口音像。”不等回答,他已经从马鞍旁取下一根绳索,“我先试试能不能拉出来,不行的话我去叫阿塔开拖拉机来。”
段成鸣有些惊讶:“你能看出来我是上海人?”
哈桑一边熟练地将绳索固定在车轴上,一边回答:“我在复旦读大学,今年大四,在上海待了四年呢。”他朝段成鸣眨眨眼,“算半个老乡?”
这个意外信息让段成鸣稍稍放松了警惕。哈桑翻身上马,绳索另一端系在马鞍上,他轻喝一声,骏马向前发力,肌肉在皮下绷紧成流畅的线条。经过几次尝试,越野车终于从泥坑中挣脱出来。
“太好了!”哈桑跳下马,额头上渗出细汗,在阳光下闪着光,“不过引擎可能需要检查一下,去我家毡房喝杯茶吧?就在那片山丘后面。”
段成鸣下意识想要拒绝——他一向避免与陌生人有过多接触。但看着哈桑真诚的眼睛,再想到母亲信中描述的哈萨克族,他罕见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哈桑高兴地说,翻身上马,“开车跟着我,不远。”
果然,绕过两个丘陵后,几顶白色的毡房映入眼帘,像散落在绿毯上的珍珠。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着奶香和烤肉的味道。几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嬉戏,见到哈桑都欢呼着跑过来,用哈萨克语喊着什么。
哈桑大笑着用哈萨克语回应,把一个最小的孩子抱起来转了个圈。段成鸣站在车旁,看着这一幕,心里某种冰冷的东西微微松动。
最大的毡房里闻声走出一对中年夫妇。男子身材高大,有着和哈桑相似的深邃五官,穿着现代 Polo 衫却头戴传统哈萨克绣花帽;女子体态优雅,围着精致的丝巾,笑容温暖。
“阿塔,阿帕,这是段成鸣,从上海来的,车陷在泥里了!”哈桑介绍道。
哈桑的父亲上前一步,用力握住段成鸣的手:“欢迎欢迎!我是□□,这是哈桑的母亲古丽娜。”他的握手坚定有力,眼神直接而真诚。
古丽娜微笑着点头:“远道而来的客人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请进毡房喝碗热茶。”
段成鸣有些不自在地礼貌回应:“不想打扰你们...”
“说什么打扰!”□□大手一挥,“哈桑带朋友回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快请进!”
毡房内部比段成鸣想象中宽敞舒适。彩色刺绣挂毯装饰着墙壁,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中央摆放着矮桌。现代家电巧妙地融入传统布局,一角甚至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几本经济学书籍。
古丽娜已经铺开餐布,摆上一盘盘奶疙瘩、包尔萨克、蜂蜜和糖果。哈桑帮忙端来热气腾腾的奶茶,解释道:“在哈萨克习俗中,客人来了必须先用茶和食物招待,否则就是主人的失礼。”
段成鸣接过精美的瓷碗,学着哈桑的样子,用右手接过——这是他读过的哈萨克礼仪。古丽娜眼中闪过赞许的神色。
“哈桑你说你在在复旦读书?”段成鸣问,试图打破陌生感。
□□自豪地接话:“这小子考上复旦经济学系,全村摆了三天筵席!毕业后还要回来帮我的石油生意呢。”他拍拍儿子的肩膀,眼中满是骄傲。
古丽娜嗔怪地看丈夫一眼:“就你爱炫耀。”转向段成鸣,语气温和,“路上辛苦了吧?阿勒泰的夏天很美,但对不熟悉草原的人来说也容易迷路。”
段成鸣点头:“确实比想象中辽阔。”他小口品尝奶茶,咸香中带着奶味的醇厚,出乎意料地适口。
“你喜欢的话,晚上我们做手抓肉。”哈桑兴奋地说,“我刚跟阿塔说了,你的车需要仔细检查,今晚就住下吧,明天再走。”
段成鸣本能地想拒绝——他习惯了一切按计划进行,不喜欢意外安排。但看着哈桑一家真诚期待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就打扰了。”他听见自己说,心里同时已经开始计算这个决定的风险和应对方案。
下午阳光柔和时,哈桑提议带段成鸣去看看草原日落。两人骑马缓行至附近的高地,哈桑显然是个熟练的骑手,轻松控制着坐骑,同时细心指导段成鸣。
“上海没有这样的星空吧?”哈桑仰头望着逐渐显现的星辰,“我在上海读书时,最想念的就是草原上的星空。”
段成鸣沉默片刻。他在上海甚至很少抬头看天,集团的明争暗斗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
“确实没有。”他简短的回应。
哈桑似乎不介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说起来:“我觉得星空就像巨大的毯子,把我们所有人都包裹在一起。无论在上海还是在阿勒泰,我们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这么一想,世界好像也没那么大。”
段成鸣侧目看着身边的年轻人。在复旦读经济,却保持着这种近乎天真的浪漫主义,两种特质在哈桑身上奇妙地融合。
回到毡房时,古丽娜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正中央摆着大盘的手抓羊肉,周围是各种面食和小菜。□□请段成鸣坐在尊位,亲自为他割肉递食。
“哈萨克有句老话,‘祖先的遗产一部分留给后代,一部分留给客人’。”□□将羊头肉——最尊贵的部分——递给段成鸣,“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请接受我们的心意。”
段成鸣郑重接过,按照哈桑悄悄指导的,先用刀割下一小块肉吃掉,再将剩余的分给在座的长者——这是哈萨克族对待尊贵客人的礼仪。
晚餐气氛热烈,□□讲着草原上的趣事,哈桑不时翻译解释一些文化习俗。古丽娜安静地忙碌着,总是及时为客人添茶加食。段成鸣大多时间安静倾听,内心却波澜暗涌——这种家庭氛围对他而言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段家的餐桌永远是安静的,每个人谨慎地咀嚼食物,更谨慎地斟酌词句,每句话都可能成为日后争斗的武器。
饭后,古丽娜端来自制的酸奶和奶茶。□□弹起冬不拉,哈桑随着旋律轻声歌唱,歌词段成鸣听不懂,但旋律悠远绵长,像是诉说着草原千年的故事。
“这首歌说的是远行的人终于归家,”哈桑低声解释,“无论走多远,草原永远等待她的孩子回来。”
段成鸣突然想起母亲信中的话:“...那里的风是自由的...”
那一刻,二十六年来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出现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缝。
夜深了,古丽娜为段成鸣在毡房内安排了睡处。哈桑坚持把自己的被褥让给客人,自己另铺一套。
“明天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夏牧场,”哈桑兴奋地计划着,“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段成鸣本该拒绝。他原本计划明天一早就离开,返回城市,处理工作邮件,准备与林家千金的会面——他的人生按分钟规划,从不偏离轨道。
但看着哈桑期待的眼神,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太好了!”哈桑的笑容在昏暗的毡房内格外明亮,“你会爱上草原的,我保证。”
段成鸣躺在柔软的褥子上,听着毡房外风吹草地的沙沙声,和哈桑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他想起上海办公室里堆积的文件,想起父亲催婚的电话,想起段氏老宅里永无休止的明争暗斗。
在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简单。太简单了,让他不禁怀疑是否真实。
多年商海沉浮教会他一个道理: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每份善意背后都有价格。那么,哈桑一家的热情好客,背后又藏着什么样的目的?
段成鸣在黑暗中微微皱眉,那个阳光开朗的哈萨克青年,真的只是单纯善良吗?还是说他段成鸣,又一次陷入了需要小心应对的局面?
他轻轻转身,看着已经入睡的哈桑。月光从毡顶的天窗洒下,勾勒出年轻人柔和的侧面轮廓。毫无防备的睡颜,看起来真诚得让人几乎相信这世上真有不需要算计的人际关系。
几乎。
段成鸣闭上眼,决定享受这短暂的宁静。无论明天如何,至少今夜,他可以假装相信这片草原的真诚。
窗外,银河横贯天际,千万星辰沉默地注视着草原上这顶小小的毡房,和一个开始悄然解冻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