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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转校生 ...

  •   三月的启明市,春寒料峭,冬日的尾巴顽固地缠绕着这座临海的城市,不肯轻易离去。连绵数日的阴雨让空气里饱含水汽,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呼吸都带着一股湿冷的黏腻感。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悬在天际,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再次泼洒下冰冷的雨点。

      第一中学的校园浸泡在这片灰蒙蒙的色调里,红砖教学楼的外墙被雨水浸染成深褐色,屋檐下断断续续滴着水珠,在下方积起的小水洼里溅起一圈圈涟漪。

      下午一点四十分,午休刚结束的慵懒气息还弥漫在高二(13)班的教室。

      空气里混杂着书本的油墨味、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从窗外飘进来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气息。

      同学们大多趴在课桌上,睡眼惺忪,或是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假期趣事,教室里一片嗡嗡的低语声。

      班主任王丽老师踩着高跟鞋的清脆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昏昏欲睡的氛围。

      她快步走进教室,站上讲台,拍了拍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学们,安静一下,都醒醒神。”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退去,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讲台上。王老师环视一圈,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今天,我们班迎来一位新同学。由于家庭原因,他之前休学了一段时间,希望大家能热情欢迎,帮助他尽快适应新的学习环境。”

      她的目光投向教室门口,语气更加柔和了些,“进来吧,祁寒同学。”

      一瞬间,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逆着走廊里略显苍白的光线,一个身影缓缓走了进来,站定在讲台旁。他个子很高,几乎与王老师齐平,但身形清瘦得有些单薄,身上那套蓝白相间的校服像是借来的,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肩上,空荡荡的袖管更衬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峭感。

      他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款式老旧,边角磨损得露出了白色的纤维,洗得发白的布料诉说着使用的频繁,但与他一尘不染的白色板鞋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我叫祁寒。”

      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像一块碎冰落入寂静的湖面,激起细微却冰冷的回响。那声音属于变声期尾声的少年,带着些许清冽,但语调却平直得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通知。

      他说完,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随即抬起眼。那是一双极其幽深的眼睛,瞳仁黑得像最沉的夜,缺乏这个年纪应有的光彩和好奇。

      当它们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好奇或打量或茫然的脸庞时,没有任何情绪传递出来,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平静,一种将自己与周遭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漠然。

      “祁寒同学之前因为一些家庭情况,学业有所中断,现在转到我们班,希望同学们能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多关心帮助新同学,让他感受到我们集体的温暖。”

      王丽老师的话语依旧充满鼓励,她伸手指向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空位,“祁寒,你就先坐到那个位置吧,旁边是陆昭同学,他是物理课代表,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可以多问他。”

      祁寒的目光循着老师手指的方向,精准地落在那张孤零零的、沐浴在窗外灰白光线下的课桌上。

      他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便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他的步伐很稳,步幅均匀,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声音极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像是经过长期训练,习惯性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当他经过过道时,两旁的同学不自觉地缩了缩脚,为他让出更宽的空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气场隔开。

      他走到座位旁,没有立刻坐下。先是轻轻地将那个旧书包放在椅子的右侧,然后伸出右手,用指尖极快地在木质椅面上拂过,动作轻巧得如同蜻蜓点水,仿佛在拭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接着,他才拉开椅子,身体笔直地坐了下去,整个过程安静、利落,带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刻板的规整和警惕。

      他的新同桌,从他一进门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的陆昭,此刻正微微侧着身子,毫不掩饰地观察着这位神秘的新来者。

      陆昭是班里有名的阳光开朗型学霸,成绩拔尖,人缘极好,五官俊朗,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看着祁寒那双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却干净异常的手,注意到他虎口和指关节处那些若隐若现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的细小疤痕,像是旧伤愈合后留下的痕迹。

      “你好,我叫陆昭。”陆昭扬起一个他标志性的、极具感染力的友善笑容,主动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向来是班里的活跃分子,对新同学更是充满好奇和接纳之心。

      祁寒闻声转过头,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对上了陆昭带着笑意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排斥,也没有接纳,依旧是一片平静的漠然。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算是回应,然后便转回头,开始从书包里往外拿东西。

      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先是两本崭新的、包着素色书皮的教科书,接着是笔袋,然后是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笔记的本子。

      每一样东西都被他仔细地放在桌上特定的位置,书角与桌沿严格对齐,笔袋放在右上角,本子压在书下,所有物品的间距仿佛用尺子量过一般均匀。

      陆昭的笑容在脸上停留了几秒,见对方没有进一步交流的意思,便也识趣地转回身,心里却不禁嘀咕:这人可真够特别的。

      他注意到祁寒拿出的所有书本都新得离谱,连名字都没写,而他自己那本用了半学期的物理课本,边角已经卷起,页边写满了各种颜色的批注和随手画下的示意图。

      上课铃适时地响起,清脆急促,驱散了教室里最后一点散漫的气氛。身材微胖、戴着黑框眼镜的数学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了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把上周发的模拟卷拿出来,我们重点讲解一下最后那道立体几何压轴题,这次全班只有不到五个人完全做对。”老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肃。

      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翻动纸张的窸窣声。陆昭熟练地从桌肚里的文件夹中抽出卷子,摊在桌上,上面布满了红蓝相间的修改痕迹和笔记。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祁寒,只见他正低头在书包里翻找,动作依旧是不慌不忙,似乎在某个特定的夹层里仔细摸索。

      “是不是找不到了?要不要先看我的?”陆昭出于好意,将自己的卷子往两人中间又挪了挪,几乎要越过那条无形的“三八线”。

      祁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摊开的、写满字的卷子上停留了半秒,又落回自己的书包,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淡:“不用,谢谢。”

      他终于从书包内侧一个带拉链的隐蔽小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同样崭新、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试卷,小心翼翼地铺在桌面上。

      讲课开始,数学老师熟练地在黑板上画出复杂的几何图形,讲解着标准解题思路。陆昭很快沉浸到老师的逻辑中,不时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

      而祁寒则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自己的卷面上,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是在神游天外。

      他放在桌下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极轻、极有规律地敲击着,嗒,嗒,嗒,稳定得如同某种精密仪器的节拍。

      他几乎没有抬头看黑板,也没有动笔记录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个局外人。

      直到老师讲到关键辅助线的添加步骤,用一种充满期待的语气环视全班:“这道题还有一种更巧妙的解法,涉及到梅涅劳斯定理的推广应用,有没有同学想到思路?”

      教室里一片寂静,这道题难度很大,连标准解法都让大部分同学头疼,更别提更高阶的思路了。几个数学尖子生也皱着眉头,显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就在老师准备放弃,继续按计划讲解时,教室后排,一只修长的手安静地举了起来,幅度不大,却足够引人注目。

      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有些意外地看向举手的人:“哦?祁寒同学?你说说看。”语气里带着鼓励和探究。

      祁寒站起身,身形更显清瘦挺拔。他目光平静地看向黑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教室里:“老师,第三小问求证面面垂直,可以不用作那条复杂的辅助线。直接……”

      他的语速平稳,吐字清晰,所述的方法完全跳出了老师刚才讲解的框架,甚至明显超出了高中常规数学竞赛的范畴,但逻辑链条严谨,每一步都指向明确,无可挑剔。

      数学老师愣了几秒,盯着黑板上的图形,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对!对对对!这个思路太巧妙了!完全绕开了繁琐的步骤!祁寒同学,你的知识储备很深厚啊!同学们,都记下来,这是一种更高效、更体现数学思维美感的解法!……”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叹和议论声,同学们纷纷向祁寒投来惊讶、佩服甚至有些不可思议的目光。

      陆昭也侧过头,紧紧盯着祁寒的侧脸,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或自豪的神色,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如同“地球是圆的”一样简单的事实。

      他平静地听完老师的肯定,微微颔首,便坐了回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默姿态。

      下课铃声终于解放了教室里紧绷的神经。老师刚走出教室,前排的徐辉就猛地转过身来。徐辉是班里的体育委员,身材壮实,性格张扬,身边总围着几个玩伴。
      他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在祁寒的课桌边缘,震得桌上的铅笔滚了一下。

      “喂,新来的,可以啊!数学这么牛?以前在哪混的?是不是哪个竞赛班的尖子?”徐辉嗓门洪亮,带着几分自来熟和不容拒绝的探询。

      祁寒正在将试卷对折,准备收进书包,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只是用平淡无波的声音回答:“一个普通学校。”

      徐辉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撇了撇嘴,语气带上了几分不爽:“嗬,还挺拽嘛。”他旁边的几个跟班也跟着哄笑了几声,说着“辉哥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之类的话。

      祁寒像是完全屏蔽了这些噪音,拉上书包拉链,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他站起身,没有理会徐辉几人,径直朝着教室门口走去,清瘦的背影在喧闹的、挤满了追逐打闹同学的走廊里,像一艘沉默的孤舟,划开人流,迅速消失在转角。

      陆昭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看着祁寒空荡荡的座位,以及桌面上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那种近乎苛刻的整齐状态,心中的好奇越发浓重。

      这个新同桌,就像一本装帧朴素却内容晦涩难懂的书,初看平淡无奇,细究之下却处处透着不寻常。那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疏离,那双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眼睛,都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想要深入了解的冲动。

      下午剩下的两节课,祁寒依旧保持着同样的状态。英语课上,他安静地听着,口语练习时发音标准却毫无感情色彩;历史课上,他目光游离,似乎对老师讲述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毫无兴趣。

      他不与任何人交谈,不参与任何课间的小圈子讨论,就像一滴油浮在水面上,无法融合。

      放学时分,不知何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天色比之前更加阴沉。

      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收拾好书包,三五成群地涌出教室,喧闹声、雨伞开合的砰砰声、互相招呼声交织在一起。陆昭因为轮到值日,需要打扫教室卫生,晚走了一会儿。

      等他麻利地擦完黑板、摆好桌椅,锁上教室门,走到教学楼出口的宽敞屋檐下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祁寒独自站在那里,望着门外连绵的雨帘,眼神依旧没什么焦点。他没有打伞,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雨停,又仿佛只是无处可去。

      “没带伞吗?”陆昭走过去,熟练地撑开自己的黑色长柄伞,伞面很大,足够容纳两人,“一起走吧,宿舍楼顺路。”

      祁寒闻声转过头,看了陆昭一眼,目光在他撑开的伞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雨幕,摇了摇头,语气疏离而肯定:“谢谢,不用。我等雨小点就走。”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不带丝毫犹豫,明确地划清了界限。

      陆昭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见他态度坚决,便笑了笑,也不勉强:“那行,你自己小心点,别淋湿感冒了。明天见。”

      他撑开伞,步入了细密的雨丝中。走了十几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祁寒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雨幕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流动的、模糊的屏障,将他与周围奔跑躲雨、嬉笑喧闹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屋檐下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一刻,陆昭莫名觉得,那个身影透着一股与这潮湿温暖的春日傍晚格格不入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意和孤寂。

      祁寒目送着陆昭的背影在雨雾中渐渐模糊,直到拐过教学楼前的花坛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抬起左手腕,看了一眼那块款式极其简单、甚至有些老旧的黑色电子表,屏幕上跳动着精确的数字。

      他静静地又等了约莫五分钟,直到雨势似乎真的减弱成了几乎可以忽略的毛毛细雨,才将校服外套连着的帽子拉起,盖住了黑色的短发,稍稍遮住了前额和眼睛,步入了那片湿漉漉的暮色之中。

      但他并没有走向学生宿舍区的方向,而是转身,沿着一条被高大香樟树遮蔽的、较少人行走的小径,朝着校园深处那座有些年头的、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的老图书馆走去。

      他的脚步在湿滑的、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依然稳定,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悄无声息,仿佛无论面对怎样的环境和际遇,他早已习惯了独自一人,沉默地应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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