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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十三章 尘世花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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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寥湛所惧怕的不同,几位朋友对于她的道别都表现得比较淡然。
至少,比她想象的那种激动、悲愤、愤然群攻的场面要好一些。
“我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啦。”
荞,举止优雅、风度宁静的精神贵族,端坐在寥湛身边,双手叠放在寥湛膝上,腰杆笔直。
“你当时告诉我们,你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只是被外派到这里工作,一年过后你就会回去。”
她的手温热而潮湿。
寥湛不愿意这样想:
下次和她握着手说话要等很久很久了。
或许得等下辈子了。
渡语绸很可靠。
而荧惑的地域太广大了。
浮景更是荧惑之外漫无边际的广大。
人们不必相遇,就可以互相听见。
那就更不必相遇了。
樨则有点责怪。
“我知道你肯定得回去,但你该早点告诉我你要走了。我一直想着带你去我的餐堂吃顿饭,或者趁你还在,给大家做一桌好菜。你现在是明天走、今天道别,我也来不及准备食材了。”
“那就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给我们做一桌好菜吧。”
罗克珊冲着樨眯眼笑。
寥湛望向罗克珊。
“我一直以为咱俩当中肯定是我先走呢。”罗克珊擦了擦眼角,“不过也没关系。我之后会去惑隐诸岛,然后是重华……过不了几年我就会回夕轮。回夕轮的路上经过荧惑,顺道去看看你。”
米蔗倒是流了不少眼泪。
寥湛并不担心她,也不愧疚。
她爽朗快活,走到哪里都有大量友人。
寥湛对米蔗说,“天上的星星离得远、靠不拢,但也天天见面。我们这个年代的朋友也像星群,就算不天天一起凑活,也一直相互看得见。”
谢尔芒汀则一言不发。
饭后喝茶的时候,他消失了一阵子。
天上,迪摩斯星缓步穿行在云层。
地上,谢尔芒汀提着一兜纸拉花和一把贺卡回来。
“虽然这个习俗有点古早,但你们还是写一下临别赠言吧!”
谢尔芒汀站在寥湛身边分发贺卡。
“写完以后,咱们就把拉花扯开。”
云雾缭绕间,他的身影就像分发药草的古代祭司。
其他人拆开贺卡,思索或书写。
谢尔芒汀低声对寥湛说,“我的已经写完了。给你。你可以现在就拆开。”
寥湛现在已经很想掉眼泪了。
寥湛不想真的掉眼泪。
贺卡装在小信封里。
信封没被黏住。是被折起来的。
寥湛双手打颤。
“万物庄严,季岁飞渡。川河为友,千载旦暮。”
谢尔芒汀圆润轻柔的字迹这样说,
“万水千山,韶光共度。”
即使宇宙苍茫,即使时光流转。
但我们一同存在于人世,一同倾听山川、河流、森林和心灵的声音。
那么,即便相隔浩瀚的时空,依然相当于一起度过了许多岁月。
是这样理解的吗?
寥湛咬牙切齿地忍着眼泪。
又迅速地一擦眼泪,抬起头。
谢尔芒汀招呼大家扯拉花和唱歌。
唱的是很经典但很古老的那一首:
冬青树与老友。
寥湛真的不想流这么多眼泪,因为明明再过几天她就会见到另一群已经和她唱了好几遍这首歌的人。
是的,在飘浮山脉,每年吹炉节一起唱这首歌,早就是惯例了。
寥湛是这天晚上最不淡然的一个人。
寥湛没计划表现得感性。
因为,她本是打算尽快离开这里,逃回到朋友们身边。
才这样仓促地安排了行程。
但她低估了自己对这些朋友的依恋、
或许,比起他们对她的依依不舍,是她更难以割舍他们。
异国他乡,独自漂泊,郁郁寡欢。
他们给了她许多欢乐与安慰。
也让她见闻和知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如星空一样澄澈,如水一样清淡。
不一定要彼此缠缚,相爱又相互撕扯。
并不是只有挤在小屋里取暖、遇到难处两肋插刀才算交情。
去浩瀚的森海山川间一同自我放牧,也是宝贵的情谊。
就像谢尔芒汀所表达的,在同一段岁月里各自聆听过山川河流的声音,也算得上共度了一生。
暮春将至。
回住处的路上有一片柏树林。
星辰挂在树梢上。
寥湛想,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她也不必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些朋友的面而伤心。
同住星榆下,共饮江海光。
这世界上就没有真正的离别。
就像……
就像黑烬滩的涛声与星光一直伴随着寥湛的灵魂一样。
寥湛背着双肩包走上云栈列车。
她的座椅靠窗。
她可以一直往外看。
风景像时间一样流逝。
她想起刚来到晚铃郡的那一天,想起髓玉山,白雪下黑色的河流。
想起第一次在人群中见到荞和谢尔芒汀的情形。
那是在廷杰贝尔神殿的人群中。
人们将燃烧着的金草环和炎心花种子放到圣坛里。
而后,站在火炬树下沉思。
荞的身形像最时尚的都市女郎一样明艳,姿态却像女祭司一样庄严。
谢尔芒汀的一缕发丝被火光照亮,像一缕盘盘旋旋的火焰。
万水千山,韶光共度。
此刻,寥湛既怀念刚来晚铃郡的那一天,又庆幸自己终于要离开它。
寥湛望着天空。
银色的云彩一片一片。
像边缘锐利的正圆形的会窸窣作响的金属片。
星星则像一串王冠。
冷色的夜空透过玻璃,染在她的额头上。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看着星辰和云尘了。
在黑烬滩她望着星与云,思索古代行谊里的崇高和纯粹,对伊芙“贵族”传道的一切荣光和卑劣深信不疑,并下决心延续这种荣光。
离开黑烬滩,她发现崇高和纯粹是不值钱的。况且世间罕有真正的光荣。即便有,也是光荣者自我牺牲,朋友和亲人痛楚,泛泛之交受惠,而仇敌拍手称快。
于是她不再思索这一切。
她转而探索不那么崇高但能给她带来快乐的事物。
比如,恋人。
比如,恋爱。
比如,精美的食物,华丽的衣服。
——我是不是迷路了?
——哪个我才是我?
——作为生命而需要妥善照顾好感官和躯体的我,作为社会关系的一部分而需要妥善照顾好亲属友人的我,还是作为灵魂而渴望着有所创造有所庇护的我?
真是令人腻烦。
寥湛竟然又哭了。
在桃雪山下车,换乘缆车。
在缆车上经过三道飘浮山脉。
在寒盐镇的角落等另一架列车,上车。
寥湛远远地望见了自己的飘浮山脉。
她的山,她的车站,她的家。
寥湛下车。
徒步行走漫长的马路,再坐上木鸟。
最后,在家门口下车。
一道左右种着晚铃树的大路笔直地冲上天空。
大路一半有一道平台。
平台上就是寥湛的屋子。
平台后是苍绿色的山。
山上飘浮着幽灵般的金属塔架和缆线。
晴天时,在大客厅里,窗边,寥湛有时会望着那神秘的山林愣神。
雨天,金属塔的剪影在深蓝色的云前斜斜地粘着。
深蓝云雾翻滚。
那时候,高大、规整、对称、稳固的金属塔就像没有生命和情感的保护神。
这一带的气候比晚铃郡更冷。
云彩灰白,日光苍青。
时而,雨滴倾斜飘落。
寥湛穿着薄外套和短袖T恤动身,此刻轻轻地打寒颤。
包里有厚外套。
但寥湛迫不及待地跑进楼梯间,上楼,来到熟悉的走廊里。
走廊光洁无窗。
只有漫无边际的洁白。
然而,随着寥湛在某处站定,一扇窗在空间中竖轴旋转,浮现在她面前。
她翻窗而入,来到大门底下。
叩门。
叩门之前。
手腕悬停。
屋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以及歌声。
似乎还有香气。
菌菇汤的香气。
这简直像是在做梦——
尚未叩门,就有人来开门。
这就更像做梦了。
开门的人是圆枣。
挂着没睡醒的神情。
和漂亮的卷发。
圆枣弯腰拿门前地毯上的东西。
寥湛不敢吭声。
因为不想吓到她。
圆枣也没吭声。
圆枣迷迷糊糊地关上了门。
寥湛站在阴影里。
直到圆枣关上门,脚步声又远了几步,寥湛才上前敲门。
没闻错吧?
刚才圆枣开门,飘出来的不止是菌菇汤。
还有絮莓馅饼。
他们竟然在她不在的时候吃这么好!!!!
寥湛用了敲了两下门,就使劲拍门。
“谁啊?神经病?”
圆枣脚步顿住,空灵舒缓地骂道。
“不会是寥湛那个神经病吧。”
云途的声音由远及近。
“算算日子是该回来了。”
“有可能吧?”
圆枣拉开了门。
寥湛哭笑不得地站在门口。
圆枣瞪圆了眼睛。
云途大笑出声,双手背后,缓慢但笑逐颜开地走上前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圆枣走到寥湛跟前,上下嗅闻。
“我刚才开门拿外送,怎么都没看见你?”
她长得实在太漂亮了。
蜂蜜色的卷发。皮肤又白又光润。
一看到她,寥湛就更想吃絮莓馅饼了。
寥湛不跟圆枣客气。
“你傻瓜。我就站在门口你都没看见。”
寥湛找拖鞋。
云途接她的包。
但并非出于好心。
而是贪欲。
“礼物呢?”
“川照!风明!亚德莱特!安特洛!伯尔林茜!”
圆枣一边飘向玻璃屋门一边大喊。
“绒帽!绵!伦萨纳斯!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