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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糖冠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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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下午,天光依旧是一种半明半昧的灰调子,透过百叶窗,在客厅地板上切割出懒洋洋的光栅。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寂静无声。
靳砚推开门时,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微凉潮气。出差短暂,却仿佛隔了许久。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投向客厅角落的那张软榻。
虞清远还在睡。
他侧蜷着,身上松松地盖着那条靳砚常盖的薄毯,毯子滑落了一半,露出清瘦的肩线和一截脆弱的、白皙的脖颈。黑色软发有些凌乱地贴在额角,脸颊因为睡眠透着一点难得的、柔软的血色。
一条腿从毯子边缘伸出来,脚踝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安静地搭在深色的软垫上,像某种休憩中的鸟类,透着不设防的脆弱。
靳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软。他放轻动作,关上门,脱下带着室外寒意的外套,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那熟悉的、融入骨血的气息终究无法隔绝。软榻上的人睫毛颤了颤,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初醒的眸子里还蒙着一层迷茫的水汽,雾蒙蒙的,下意识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四目相对。
虞清远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随即,像是星火投入深潭,骤然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几乎是瞬间迸发的欣喜和光彩,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阴霾,亮得惊人。他几乎是立刻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薄毯彻底滑落到了腰间。
“靳砚?”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确定,仿佛确认这不是梦境。
“嗯,是我。”靳砚的声音不自觉放得极柔,带着长途奔波后的微微沙哑,“回来了。”
话音未落,虞清远已经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像一只归巢的乳燕,径直扑进了靳砚的怀里。动作有些急,甚至带着点不管不顾的意味,撞得靳砚微微后退了半步,才稳稳接住他。
怀抱是熟悉的温暖,带着外面带来的清冽空气和独属于靳砚的、令人心安的气息。虞清远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手臂环住他的腰,收得很紧。
靳砚被他这罕见的、主动而急切的投怀送抱弄得心头一烫,手臂自然地环住他单薄的脊背,将他更紧地按向自己。掌心下的蝴蝶骨清晰得令人心疼。
然后,几乎是没有任何间隙的,靳砚低下头,精准地捕获了那双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的、还带着睡意的嘴唇。
“唔……!”
虞清远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堵回去的呜咽。靳砚的吻来得突然而深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和浓浓的思念,像是要将这两日分离的空白尽数填补。
这个吻漫长而黏稠,虞清远起初还僵硬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靳砚身后的毛衣布料,但很快就在这熟悉而令人窒息的热吻中软化了下来。
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受不了这样过份的亲昵,又像是渴望更多。氧气变得稀薄,头脑开始发晕,眼前泛起模糊的白光。
直到虞清远觉得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榨干,忍不住发出细微的、可怜的哼吟,开始轻微挣扎时,靳砚才依依不舍地、缓慢地放开了他。
分开时,两人额头相抵,呼吸都乱了。虞清远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嘴唇被吻得红肿湿润,泛着水光,像熟透的、诱人采撷的果实。白皙的脸颊和耳朵尖更是红得透彻,仿佛要滴出血来,那抹红色甚至一路蔓延到了纤细的脖颈,没入衣领之下。
靳砚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泛红滚烫的耳廓,虞清远说不出话,只能把发烫的脸更深地埋进他的肩膀,躲避那令人心跳加速的注视。心跳声大得像擂鼓,一下下撞击着耳膜,不知道是他的,还是靳砚的。
靳砚搂着他,感受着怀里人细微的颤抖和过速的心跳,心里软成一滩水。他偏过头,将下巴搁在虞清远瘦削的肩膀上,像一只大型犬类依赖地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乖乖,想你了。”
虞清远的声音细若蚊蚋,从靳砚的肩窝里传出来:“……嗯。”
两人就这般相拥着,在渐渐沉落的暮色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平息着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过了一会儿,靳砚才像是想起什么,轻轻拍了拍虞清远的后背:“对了。”
虞清远微微抬起头,用那双还氤氲着水汽和情动的眼睛看他。
靳砚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变得温和而认真,带着商量的口吻:“一会儿……想不想出门?我预约了心理医生,时间还来得及。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但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和不容动摇的关切。那封五年前的信,那些挣扎和痛苦,都让他更加确信,他需要更专业、更持续的力量来帮助他的爱人。而他,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虞清远看着他眼底清晰的倒影和自己的惶然,沉默了几秒。若是以前,他大概会下意识地抗拒、逃避。但此刻,感受着腰间沉稳有力的手臂,想着那封笨拙却真诚的信,他心底那根紧绷的、总是试图独自硬抗的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再次轻轻点了点头,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很轻,却多了一丝清晰的顺从和平静。
“……好。”
诊室里的光线柔和而安静,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令人放松的精油淡香。心理医生是位气质温和的中年女性,戴着金丝边眼镜,听靳砚简洁清晰地叙述了近期的情况,包括虞清远的崩溃、失踪、林修的介入以及那两片阿普唑仑。
她听得很专注,不时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一直微微低着头、手指无意识蜷缩着的虞清远。
“清远,”她的声音很柔和,像温水流过,“我了解了。那……能和我聊聊,你吃了那两片阿普唑仑后,是什么感觉吗?”
虞清远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很……平静。”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脑子里……那些很吵的声音,好像一下子就被按停了。能睡着,不会做噩梦,也不会……突然就喘不上气。”
医生点点头:“听起来它暂时起到了镇定的效果,帮你从极度焦虑的状态里拉了出来。这是它本来的作用。那除此之外呢?还有别的感觉吗?”
虞清远蹙了蹙眉,像是在努力捕捉那种细微的异样感:“就是……太安静了。好像隔着一层很厚的玻璃在看东西,感觉不到难过,但也……感觉不到别的。有点……不像我自己了。”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困惑和轻微的惶然,“这样……是正常的吗?”
“非常正常。”医生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安抚的微笑,“阿普唑仑这类苯二氮卓类药物,就像消防员,能快速扑灭情绪的熊熊大火,但它也会无差别地降低所有神经的兴奋性,包括那些让你感到快乐、愉悦的情绪。”
“所以那种‘隔着一层玻璃’、‘不像自己’的感觉,是常见的副作用。它适合短期应急,但不适合长期用来管理焦虑和抑郁情绪。”
她顿了顿,看向两人,语气变得更加认真:“我建议我们换一种更适用于长期治疗、副作用也更可控的药物。比如SSRI类的,像艾司西酞普兰。它通过调节大脑内5-羟色胺的浓度来起效,从根本上改善情绪背景板,起效慢一些,通常需要2-4周,但更稳定,也不会让你有那种情感隔离的‘不像自己’的感觉。”
靳砚握了握虞清远的手,无声地给予支持。
虞清远看着医生,轻声问:“那……换药的时候,会难受吗?”
医生坦诚地点点头:“换药初期,尤其是从短效的安定类药物切换到SSRI,可能会有一个不适应的阶段。因为阿普唑仑突然撤掉,而艾司西酞普兰还没完全起效,焦虑情绪可能会有暂时的‘反扑’,甚至可能出现一些躯体症状,比如恶心、头晕、睡眠更差或者更疲倦。这种反应被称为‘撤药反应’或‘激活综合征’,是正常的过渡过程,不用担心,通常一两周内会逐渐缓解。”
她仔细叮嘱了如何逐步减少阿普唑仑,如何起始艾司西酞普兰的剂量,以及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处理方式。
“最重要的是,不要害怕这些反应,它们说明药物正在开始工作,你的神经系统正在适应新的平衡。期间有任何不确定的,随时可以联系我。”她最后补充道,目光温和而坚定,“这个过程需要耐心,也值得耐心。你会慢慢找回那个感觉自在的自己的。”
从医院出来,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诊室里那点沉闷的空气。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却有一种隔世的喧嚣。
虞清远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靳砚,声音轻轻的:“我们……走回去好不好?不想坐车。”
靳砚立刻点头:“好。”他自然地去牵虞清远的手,指尖微凉,被他牢牢握住,揣进自己掌心里取暖。
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虞清远低着头,看着两人步伐一致、交替前行的脚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融在晚风里,有些飘忽。
“那封信……我看到了。”
靳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眼神飘向远处闪烁的灯牌,耳根微微发热。“……哦。那个啊……翻东西看到的?”他的语气试图装作轻松,却透着一丝难得的窘迫和不好意思,像是少年时代精心藏匿的心事被意外翻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嗯。”虞清远轻轻应了一声,手指动了动,更紧地回握住他的。
靳砚摸了摸鼻子,难得地有些词穷:“……那时候……太年轻了。做事……有点傻。”他无法形容自己看到虞清远当时惊惶逃跑的背影时的心情,那种生怕彻底搞砸、再也无法靠近的无措和焦虑,最终只能笨拙地诉诸笔端,却又缺乏送出的勇气。
虞清远却停下了脚步。
靳砚也跟着停下,疑惑地转头看他。
晚风吹起虞清远额前细软的黑发,路灯的光晕在他清澈的眼底流淌。他抬起头,无比认真地看着靳砚,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像悠悠的钟摆。
“砚砚,”他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温柔的笃定,“我真的……真的很高兴能遇到你。”
靳砚怔住了,望进他眼底那片温柔的星海。
“即使那开始并不算愉悦,”虞清远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带着点怀念的酸涩,“有很多慌张,很多不知所措……甚至很多伤害。但我依然怀念那个时候,并且,会永远铭记。”
铭记那个在暴雨夜提着工具袋出现的你,铭记那个写下笨拙信笺的你,铭记这五年来,每一个小心翼翼又坚定不移地走向我的你。
靳砚的情绪被最柔软的东西彻底填满了。他猛地将虞清远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深深吸了一口气。
“清远。”他在他发间低声呢喃,声音带着浓重的情感,“能遇到你,才是我最大的运气。”
两人在街角相拥,无视了身旁流动的车河与人潮。此刻,他们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彼此。
过了一会儿,靳砚才松开他,却依旧揽着他的肩膀,慢慢往前走。他的称呼在舌尖绕了一圈,最终选择了一个在外界环境下显得亲昵却不至于太私密的:“乖乖,冷不冷?”语气里的爱怜几乎要溢出来。
虞清远摇摇头,往他身边又靠紧了些:“不冷。”
散步回去的路还很长,但他们都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点。靳砚的手臂始终环着虞清远的肩,将他半护在怀里,替他挡开夜晚的凉风和偶尔经过的行人。他们会低声交谈,聊一些琐碎的事情,比如晚上吃什么,比如靳砚出差城市的见闻,比如医生叮嘱的注意事项。大多数时候是靳砚在说,虞清远安静地听,偶尔点点头,或者发出一个表示在听的单音节。
这时,靳砚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兴奋:“对了,乖乖,明天晚上有流星雨,据说流量很大。郊外有个不错的观星点,我查过了,光污染小,开车过去大概一个半小时。我们……去看看?”
虞清远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会不会……很远?你刚回来,又开车……”他有些犹豫,担心靳砚太累。
“不累。”靳砚打断他,语气轻松,“在车上你也可以睡。就当是……出去透透气,换换心情?嗯?”他低下头,用诱哄的语气,“听说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的,我的乖乖有什么愿望,都可以告诉它。”
虞清远点了点头,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好,昨天小雨说一起去呢。”
靳砚高兴地笑了,忍不住又飞快地偏头,在他发顶亲了一下:“那就说定了!我明天下午准备点吃的,我们早点出发。”
“嗯。”
灯光依旧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但这一次,影子里不再只是安静的相伴,还多了许多细碎的低语、温柔的亲吻和对明天清晰的期待。
他们一步一步地走着,朝着家的方向,也朝着夜空下那片即将被流星照亮的约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