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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想要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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帖子是陆瀚齐的亲随直接送到祥隆戏班后院的,措辞客气周全,落款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邀约地点不在戏园,也不在酒楼,而是陆瀚齐位于东交民巷的公馆——这本身就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信号。
林濯玉捏着那张质地挺括的帖子,在窗边站了许久,暮色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青砖地上。
“三哥,”他最终将帖子递给顾云逸,语气平静无波,“明日帮我告个假,晚场的戏,让六儿顶上。”
顾云逸看着帖子上“陆瀚齐”三个字,眉头紧锁:“濯玉,若是为难……”
“无妨。”林濯玉打断他,转身开始挑选出门要穿的衣裳,指尖划过一件月白长衫,“总是要见的。躲,不是办法。”
他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那人在戏园子里按兵不动了这些时日,又去霖铃轩露了面,如今直接邀至私邸,好一个步步为营,倒是个有谋有略之人。
最终,他选了一件最寻常不过的青色长衫,料子普通,款式也旧,带了个银边方框眼镜,刻意褪去了所有名伶的光环,仿佛只是一个去谈生意的寻常店主。
次日,陆公馆。
穿着挺括制服的仆人引着林濯玉穿过修剪齐整的西式庭院,步入客厅。屋内是十足的欧洲风格,丝绒沙发,水晶吊灯,壁炉里燃着淡淡的炭火。陆瀚齐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排玻璃酒柜前,闻声转过身。他今日未穿西装,一身深色暗纹的中华立领,头上有发胶的痕迹,看样子像是精心打扮过,发丝轻巧地半遮着眼,少了几分商贾的锐利,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沉静。
“林老板,冒昧相邀,请坐。”他语气平和,目光却如同实质,从林濯玉进门起便牢牢锁在他身上,将他那身刻意低调的打扮尽收眼底。林濯玉微微颔首,在指定的沙发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带着显而易见的戒备。仆人上了茶,是英式红茶,配着精致的骨瓷杯碟,与这中式的待客之道显得有些反差。
短暂的沉默在华丽的客厅里弥漫,只有壁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陆瀚齐终于开口,语气比想象中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斟酌:“那日在雨莲祠,是陆某唐突了。” 林濯玉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旧事重提,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陆瀚齐的目光扫过窗外,似在回忆,声音平稳:“当时在谈军需的生意,席间都是些粗人,不免喧哗。我久居海外,对国内梨园行的规矩……当时确实不甚了解。”他转回视线,看向林濯玉,眼神坦诚,“若有冒犯,还请林老板见谅。陆某并非刻意轻慢,更非喜好低俗取乐之人。” 这话说得颇为克制,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尴尬,与他平日里游刃有余的姿态大相径庭。
林濯玉垂眸,看着杯中金圈晃动,心下那点因初次见面方式而生的芥蒂,竟微妙地松动了一分。他客套地回应:“陆先生言重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陆瀚齐观察着他的神色,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听说前些日子,薛参议也请林老板去唱过堂会?”
林濯玉心头一紧,这人怎么连这都知道?
他抬眼看他,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陆瀚齐仿佛没有察觉他的紧张,继续平静地说道,语气带着试探:“《游龙戏凤》,想必不是林老板心甘情愿唱的吧?我虽不懂戏,看也看得多了,总觉得林老板更适合《玉簪记》那样的雅音。”
他话说得含蓄,林濯玉却听懂了——这人不仅知道他被请去唱戏,连他被迫唱了什么,为何憋屈,都猜到了七八分。这情报的来源为何?林濯玉心里冒起疑云。他不动声色地问:“陆先生何出此言?”
若是陆瀚齐和那姓薛的蛇鼠一窝,或是也想那样轻贱他,他可不会忍气吞声。
“哦,那日子在霖铃轩,巧遇故交思远,林老板应当从思远那知道这么一回事吧?“
林濯玉捏着茶盘的手一顿,
“白世兄前日来府上送那方田黄石章,”陆瀚齐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闲聊时说起林老板近况,提过一两句。他说林老板最重戏格,向来不屑这类戏码,想来定是迫于无奈。”
林濯玉心中明了——原来是白思远那个机灵鬼,既卖了人情,又不动声色地传递了消息,还把自己摘得干净。
“薛参议此人,”陆瀚齐语气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风评不佳,贪得无厌。我与他虽无深交,但在一些场合也听说过他一些行事作风,林老板若是被他纠缠……”他适时收住话头,留给林濯玉自己体会那未尽的言语,随即语气变得斩钉截铁,带着军火商特有的杀伐果断:“我有办法让他,从此对你,对你的霖铃轩,再无兴趣。”
林濯玉抿紧了唇,不答话。他当然明白被薛参议盯上的后果,也明白以眼前之人的身份,说出这话的分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陆先生想要什么?”
陆瀚齐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站起身,走到书桌前,取出一份文件,然后回到沙发前,将文件轻轻放在林濯玉面前的茶几上。“我不需要你唱堂会,也不要你陪酒。”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这是下个月《锁麟囊》头三场的合作意向。票房分成,所有广告宣传由我的公司负责,一切按西洋的商业规矩来,白纸黑字。”他看着林濯玉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语气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捧你,是商业投资,欣赏的是林老板的艺。” ——不是狎玩戏子。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林濯玉清晰地听到了那弦外之音。
这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交易方式,都更……体面,林濯玉心里一动,熟悉的不自在又涌上心头。《锁麟囊》讲的是知恩图报,他演那大小姐薛湘灵在花轿里施恩赵守贞,一只麟囊儿恩情流转。像陆瀚齐这样身份的人,动动手指便能移走能压死自己的大山,而他却暗示这是你来我往的人情,同时也叫林濯玉知道,自己施恩也并非全然不图报。
林濯玉暗自想,这陆瀚齐真不是一般人物,不但有手段,短短一月有余,还能把这戏文的门道学了个七八分。
“林老板可以慢慢考虑。”陆瀚齐看了一眼座钟,结束了这次会面,“不过,薛参议那边,从我递出帖子那一刻起,就已经派人去‘问候’了。他现在,应该已经无暇他顾了。” ——行动先于谈判。他再次展现了这种令人心惊的风格。
林濯玉怔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俊秀的脸上闪过一瞬间无措。
陆瀚齐已走到门口,吩咐外面的仆人:“送林老板回去。”他回头,最后看了林濯玉一眼,目光深沉,“知道林老板您晚上还有戏,瀚齐就不留您吃饭了。合作的事,不急,我等您消息。”
门被轻轻带上。林濯玉独自坐在华丽的客厅里,看着茶几上那份措辞严谨的合同,联想到薛参议可能已经遇到的麻烦,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网,正朝着他缓缓收紧,而执网之人,手段之高,心思之深,远非薛参议之流可比。林濯玉又想起那人方才带着些许尴尬解释雨莲祠往事的神情,似乎带着些微不可查殷切,和不合常理地克制……
“林老板,少爷嘱咐我送您回去。"
仆人在出声提醒,林濯玉猛地回过神来。
"您留步吧,不必送了,顺便帮我给陆先生带句话,今晚的戏昨儿我推了,“林濯玉顿了顿,”叫他……别跑空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疾步而出,那青色的背影消失在庭院廊柱之间,竟透出几分罕见的仓皇。
翌日清晨,东交民巷附近一家西洋咖啡馆里。
陆瀚齐有些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杯里的咖啡,目光时不时瞥向窗外,显然还没从昨日的会面中完全回过神来。坐在他对面的白思远,则慢条斯理地往司康上抹着黄油,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地转,最后定格在陆瀚齐那张没什么表情、故作镇定的脸上。
“啧,”白思远咬了一口司康,含糊不清地开口,语气里满是揶揄,“我说陆大少爷,您这黑眼圈……昨晚没睡好?该不会是,想着我们家林老板,辗转反侧了吧?”
陆瀚齐动作一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没接话,耳根却几不可察地漫上一点薄红。
白思远见状,笑得更贼,他凑近些,压低声音:“我说,昨天什么情况啊?我可是听我们铺子里的伙计说,看见您……躲在公馆门外那棵大皂角树后面,鬼鬼祟祟的?怎么,自己家都进不去了?”
陆瀚齐被戳穿窘迫,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紧了紧,强自镇定地喝了一口,才板着脸道:“胡说什么!我那是透透气。”
“透气?”白思远夸张地挑眉,圆眼睛瞪得更大了,“躲树后面透气?陆瀚齐,你骗鬼呢!是不是跟心上人单独待了一会儿,就慌得不行,装完阔谈完事,自己先溜了,把客人晾在客厅,然后有家不能回,只能蹲在树后面眼巴巴看着人家走?”
他这一长串话慢条斯理,却精准地命中了陆瀚齐的要害。
陆瀚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那张惯常冷峻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类似于“羞恼”的情绪。
他确实慌了。昨日看着林濯玉坐在他客厅里,穿着那身过分朴素的青衫,戴着那副平光眼镜,一副疏离又戒备的样子,偏偏眼神清亮得惊人,他就觉得自己的计划全乱了。原本想好的说辞,在对方那声“陆先生想要什么?”的质问下,变得苍白无力。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门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只好躲在树后,直到看见那道青色身影,才松了口气,又莫名地感到一阵失落。
“我……”陆瀚齐试图辩解,却发现语言苍白。
“行了行了,”白思远见他这难得吃瘪的样子,心满意足地摆摆手,一副“我懂”的样子,
“你说你,跟我们这些生意场上的人精周旋起来,不挺厉害的吗?怎么一到林濯玉这儿,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哦对,你本来也比我还小一岁呢,弟弟。”
他特意强调了“弟弟”两个字,看着陆瀚齐瞬间黑下去的脸色,乐不可支。
“不过说真的,”白思远笑够了,语气稍微正经了点,用叉子指了指陆瀚齐,
“你昨天那出《锁麟囊》的戏码,着实用得不错,我这老票友都觉得佩服,既帮了他,又全了他的面子。玉儿那个人,看着清冷,其实心思细,最重这个。你要是真像对别的捧角儿那样直接砸钱,他怕是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陆瀚齐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他不是那些人。”
“哟,这就护上了?”白思远挑眉,随即又笑起来,“不过你眼光是毒。林老板跟这四九城里所有的角儿都不一样。他骨子里那份傲气,是昆曲水磨腔里浸润出来的,改不了。”他顿了顿,看着陆瀚齐,语气带着点试探,“所以,你是认真的?”
陆瀚齐抬起眼,目光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似乎又看到了昨日那个清瘦决绝的背影。他没有立刻回答白思远的问题,而是端起咖啡杯,状似不经意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白世兄似乎……和林老板走得很近?”
白思远正往嘴里送司康的动作一顿,圆眼睛眨了眨,随即了然一笑,带着点戏谑:“怎么,这就开始查岗了?“
“陆少爷好奇我们什么关系?这么说吧,我可是小玉儿零号戏迷,从他第一次登台我就坐底下捧场了。”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分享什么秘密,
“这古董铺子的主意,还是我给他出的,启动资金里也有我的一份儿。我不要他钱,但他靠着人脉收来的那些好玩意儿,得先紧着我挑。”
他靠回椅背,神态轻松,却话里有话:“我呢,就爱在四九城里找点乐子,听戏,看人,都算。小玉儿是我看着从豆芽苗儿长成如今这棵优良的小白菜…咳,名角儿的。”他故意说错,圆眼睛眨了眨。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无奈,“不过啊,有些麻烦,像我这样家里做普通生意的人,是真帮不上忙。就比如前阵子那个薛参议……我只能干着急,使不上劲。”
他看向陆瀚齐,眼里是商人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陆少爷,您要真是诚心捧场,能顺手帮玉老板解决了这些烦心事,我自然是乐见其成,还能在玉老板面前帮您敲敲边鼓。毕竟,”他笑了笑,
“咱们都希望玉老板好,不是吗?”
陆瀚齐听明白了。他抿了抿唇,没有直接回答白思远之前关于是否认真的问题,而是顺势将话题拉回最初的轨道,带着一种近乎请教的姿态反问:
“你觉得,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白思远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想出一个小阴招:“简单啊。他不是让你别跑空吗?那你就……乖乖听话,下次别去呗。”
“嗯?”陆瀚齐皱眉。
“欲擒故纵啊,弟弟!”白思远老神在在地又拿起一块司康,“让他猜猜,你怎么突然不来了?是生气了?还是放弃了?以我对小玉儿的了解,他表面不说,心里肯定得琢磨。这一琢磨……嘿!”
陆瀚齐看着白思远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心里却有些没底。不去?他昨天才说了等消息,今天就不出现,林濯玉会不会觉得他诚意不足?
但他看着白思远笃定的眼神,再想到自己昨日确实表现糟糕,或许,听这个白少爷一次,也无妨?
只是,一想到若不去见那个人,下次见面就是下月……陆瀚齐下意识地又搅了搅已经微凉的咖啡,第一次觉得,这加了奶精的进口咖啡豆,尝起来怎么就这么酸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