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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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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日,方嘉钰都显得有些蔫蔫的。
那日翰林院“惨败”的场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并非输不起,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思敏捷,在江砚白那种近乎苛刻的严谨与深度面前,竟显得如此……华而不实。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赌气似的翻着那些艰涩的治史典籍,试图从中找出扳回一城的法门,却总是不自觉地将江砚白整理卷宗时那沉静专注的侧影,与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注解重叠在一起。
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萦绕心头。
这日午后,天色骤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已是乌云压顶,狂风卷着尘土,扑打着翰林院古老的窗棂。不过申时,室内便昏暗得需点起烛火。
“瞧着是要下大雨了。”一位同僚望着窗外,忧心忡忡。
方嘉钰从一堆故纸堆里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也蹙起了眉。他今日图方便,是骑马来的。瞧这阵势,怕是难以幸免。
果然,滚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落下来,噼啪作响,很快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水汽混合着土腥气弥漫开来。
散值的钟声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同僚们或早有准备,或家就在左近,纷纷寻了雨具离去,亦或是三五成群,商量着拼车叫轿。不过片刻,偌大的编修厅便冷清下来。
方嘉钰站在廊檐下,看着门外如瀑布般倾泻的雨水,眉头锁得更紧。
观墨被他派去书铺取新寻的舆图杂记,定然料不到天气突变。若此刻冒雨策马回府,且不说浑身湿透有多狼狈,单是想想那被雨水糊住视线、在湿滑街道上艰难前行的场景,就足以让养尊处优的方小公子打退堂鼓。
难道要在这冷清的翰林院干等?他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厅堂,只觉得那雨声敲打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身旁仅剩的一人。
江砚白也站在廊下,与他隔着几步的距离,正静静望着迷蒙的雨幕。他手中握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竹骨桐面,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与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倒是相得益彰。
他倒是从容。方嘉钰内心轻嗤一声,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酸意。也是,住在城南那等偏远之地,风雨无阻是常事。
廊下一时寂静,只余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膜。
方嘉钰内心挣扎得厉害。开口借伞?绝无可能!那等同于向这“伪君子”低头。让江砚白先走?可看这雨势,怕是等到天黑也难停歇,难道真要在这地方过夜?
正当他天人交战、几乎要将下唇咬破时,江砚白却忽然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方编修,”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润,“未带雨具?”
方嘉钰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地扬起下巴,维持着最后一丝骄傲:“区区小雨,何足挂齿。”话音未落,一阵疾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精准地泼了他半幅衣袖,湿冷的触感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江砚白像是没看到他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微湿的袖口,只淡淡道:“雨势急,路且长。若方编修不弃,可同行至前方街口,那里易寻车马。”他顿了顿,补充道,“衣衫尽湿,易病。”
又是这种平淡无波却让人无法反驳的语气!还搬出了生病耽误公务的理由!
方嘉钰一口气堵在胸口,瞪着眼睛看向江砚白,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嘲讽或施舍,然而没有。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纯粹的坦然,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建议。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几滚,最终败给了对淋成落汤鸡的抗拒以及对“病弱”形象的厌恶。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若蚊蚋的:“……有劳。”
江砚白几不可察地颔首,撑开了那把旧伞。“走吧。”他率先步下石阶,踏入雨幕。
方嘉钰看着那方在雨中绽开的、略显单薄的伞面,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快步钻了进去。
伞下的空间远比看上去更为逼仄。
两人不可避免地靠近,手臂几乎相贴。
方嘉钰能清晰地闻到江砚白身上那股清苦的墨香,被潮湿的水汽氤氲开,变得愈发清晰凛冽,与他惯常熏染的、暖甜的苏合香格格不入。他僵硬着身体,下意识地想往外挪,可稍一动作,肩头便暴露在瓢泼大雨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衣料。
“小心。”江砚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极近。同时,他握着伞柄的手似乎微微一动,那方旧的伞面便不着痕迹地向方嘉钰这边倾斜了几分,将他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下面。
方嘉钰一抬眼,就能看到江砚白近在咫尺的侧脸,和他那因伞面倾斜而暴露在雨中、已被打湿深色的肩头。
他……他竟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诧异、别扭,还有一丝……被妥善照顾后的无所适从。他方嘉钰何时需要别人如此牺牲?尤其这人还是他处处针对的江砚白!
“你……”他想说“你自己顾好便是”,可话到嘴边,看着对方那平静注视前方、仿佛只是做了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的侧脸,又莫名哽住。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连带着被那清苦气息笼罩的半边身子都变得敏感起来。
两人沉默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雨巷。
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光亮如镜,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旁紧闭的门户。脚步声和雨声交织,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旋律。
方嘉钰从未与人如此靠近地同行。他能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呼吸,能听到雨水敲打伞面的密集鼓点,甚至能透过薄薄的官袍,隐约感觉到对方手臂传来的、温热的体温。这感觉陌生而怪异,让他心跳都有些失了章法。
他试图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和过于亲密的距离。
“咳,”他清了清嗓子,目视前方,故作轻松,“这雨……下得可真大。”
“嗯。”江砚白的回应依旧简洁。
“你……常走这条路回榆林巷?”
“嗯。”
“……从翰林院过去,很远吧?”
“尚可。”
方嘉钰:“……” 他放弃了。跟这人聊天,还不如听雨。
他悻悻地闭上嘴,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努力忽略身旁之人的存在。然而越是刻意,感官却越是敏锐。他甚至能看清雨水顺着江砚白额前几缕被打湿的墨发滑落,滴在他清瘦的锁骨处。
就在他浑身不自在,几乎要忍无可忍之际,江砚白停下了脚步。
“到了。”
方嘉钰抬头,发现已到了通往朱雀大街的街口。这里地势开阔,已有车马行的灯笼在雨幕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多谢。”方嘉钰几乎是立刻从伞下弹开,仿佛逃离什么危险的禁锢。冰凉的雨水再次打在脸上,他却莫名松了口气。
江砚白站在原地,伞面重新回正。他看着方嘉钰微微泛红的耳尖和略显凌乱的发丝,目光微动。
“举手之劳。”他语气平淡,“方编修快去寻车吧。”
方嘉钰胡乱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方兄。”江砚白却再次唤住他。
方嘉钰不耐地回头,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伞下那道青衫身影,在迷蒙水汽中显得有些不真实。
江砚白静默一瞬,声音穿过雨帘,清晰地传来:“你身上熏的,是苏合香?”
方嘉钰一怔,下意识地抬手闻了闻衣袖。雨水冲刷下,香气早已淡不可闻。
“是又如何?”他挑眉,带着惯有的骄纵。这人连他用什么香都要管?
江砚白却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地、仿佛自语般道:“味道很特别。”
说完,不待方嘉钰反应,他便微微颔首,转身,撑着那把旧伞,步入了另一条通往城南的巷子。青衫背影很快被绵密的雨雾吞噬,消失不见。
方嘉钰站在原地,任由冰凉的雨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却有些回不过神。
特别?
他是在夸赞,还是……别有深意的嘲讽?
这江砚白,说话做事,总是这般云山雾罩,让人捉摸不透!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将那些混乱的思绪抛开,快步走向车马行。坐在干燥的车厢里,他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鼻尖却似乎还萦绕着伞下那清苦的墨香,以及江砚白那句意味不明的“味道很特别”。
还有……他那被雨水浸湿的、颜色深沉的肩头。
方嘉钰莫名觉得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这绵绵的雨丝浸润了一般,泛起一种陌生的、微潮的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