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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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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因为有床头暗格里的遗诏镇着,还是这儿的风水比从前的许府好,我在别院竟再也没做过噩梦。
在以前,不光是被我害死的“五哥”,行二行三的那两位我也时常梦见,从去年起梦中还多了谢姨娘。
我梦中的谢姨娘一开始总是刚进府没几年时那副鲜嫩漂亮的模样,看着少年顽皮的二哥面带愁色,又怀有万分的怜爱温柔。
当初她自作聪明带着情郎的骨肉瞒天过海进了许府的门,从此唤亲生的儿子要叫少爷,被记在夫人名下的二哥则只能叫她姨娘,有血缘之实却只能以主仆相待,我到底不知她那些年有没有因此后悔过。
那些梦里总是等到跟在二哥身边跑的、四五岁时的我也跑到谢姨娘面前,就见着她白皙的鹅蛋脸陡然蜡黄枯瘦下去,眼珠和牙床都直凸出来,瞬息间老成一副惊恐万状的带皮肉的骷髅,正是去年秋日在青灯畔病死的那副模样。每当这时我便醒来了,只觉得她可怜。
她始终是这样的人,皇商家的嫡女,说来比官门低微,其实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生来拥有的太多,学会的便只有严以待人。
她能随口一句打罚发卖犯错的下人,能为了她的儿子险些让我病死,却舍不得打落腹中珠胎,也舍不得相府的权势。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像廊下的剪翼鹦鹉儿似的人,毛羽绚丽远胜鹰隼,实则只剩个咬破皮肉的能耐。
她真心诚意地害过我,还连带着让我娘送命,而我在多年后把她送去寺里只是按父亲的意思行事,自认并不亏欠她,于是也从不怕梦见她,总比梦见许承业要好。
一觉醒来,贝母窗扇间竟几乎毫无光亮,我问进来的莲藕:“我睡了多久?”
“正是用早膳的时候。”
莲藕说罢看一眼我盯着的窗子,道:“是外头黑漆漆的要下雨了,难得还有些发闷。送东西的人说,司天监算出这雨如在午前能落下还好,拖到午后则有水涝之患,不过我们这儿地势不低,屋顶也新修过,想来是不怕的。”
我听了却有种预感,从去岁冬日起萦绕京城的压抑随着大皇子遇刺而爆发,而恐怕在这场雨之后就能迎来个结果了。
我草草用几口早膳便搁下筷子,轻声道:“莲藕,拿衣裳来,我去看看四公主。”
天色这么阴沉,其实我起得倒比往常还早,出门时见莲蓬拿着书坐在院里的石桌边,衣裳和昨晚是同一套,仿佛是熬夜读了一宿,天亮也只抹了把脸。
我停步观望时她犹自出声念诵:“说此战九死一生,非为十粟去九,死者乃孩童父祖、子女叔伯、众人兄弟、天下子孙,是倾圮我江山半璧矣!”
莲藕满面无奈地轻声对我告状道:“这丫头猛然犯书瘾,我是劝不住了。一清早什么也不干,倒还嫌屋里闷得慌要到外面念来。您便不觉得她丢人现眼么?好歹说她两句管一管罢。”
我摇摇头,领着莲藕绕过她出去了,路上还意外碰见了偷偷逃出来的贺岚。
这姑娘着实神通广大,趁着如今我们不能立刻把她送走,不仅在照王妃的人手看押下逃了,还正悄悄往另一处院子钻。
“那可是辰少爷的院子……”跟着我躲起来的莲藕惊疑不定。
“倘若是要偷她那弟弟还罢了,只怕她身上带了刀子或者什么药。你快去叫人,我在这看着。”我催促莲藕道。
莲藕实在放心不下,毕竟我这身子实在太差,即使贺岚这般大的孩子,凶性起来也能轻易伤着我。
但她还是被我赶去找人,而我躲在原处看着贺岚竟然是光明正大地进了小辰儿住的院子。这别院里的护卫都来历不小,绝不是她能买通的,她果然与外人有联系。
我暗暗想着,如果照王这唯一的子嗣贺明辰今日被害,之后仍在大皇子府的贺麟月再“意外”出了事,那这一代的皇室子嗣便只剩下那个贺菰。
贺菰一介不满两岁的孱弱幼子,又是庶出,还极易夭折,以我看来都真是上上好的傀儡人选。
上一代之中他们已除去了大皇子,而现在的三皇子实则是我同父的五哥,如被揭穿身世他自然也没了资格——真正的三皇子贺凤韶用的是旁支身份,身世又存疑。所以只要他们能在城里解决了熙王与照王那兄弟两个,顺利宫变后自然就能扶持幼子即位,自此如愿以偿。
此刻危急,但护卫已经不可信,凭我自己即使冲进去也是泥牛入海,救不得小辰儿,只能远远看着,盼莲藕能及时带人来救。
我总是无能为力的。既帮不了远在城中的贺凤韶,也救不得近在眼前的贺明辰。
阴云厚重下整座别院死寂得像一只再也醒不来的困兽,等了不知多久,我被闷得有些站不住时,郁晚风匆匆按剑赶来,确认我无碍后径直带人走向院子。
今日郁晚风披了一身灰白相间的薄衫,束发未戴冠,袖口还绣着雅致的曲水纹,而他身后跟着的是皇室的亲卫,黑甲在乌云下仍粼粼有光,竟像是多年前风雷赫赫地一日查抄三十户权宦的许将军本尊,趁这魑魅横行之际重回人世了。
不多时,小辰儿便抱着贺菰好好地走出了院门,不理身后被押着的贺岚,郑重对我一礼。
他垂首说:“明辰在此谢过若姑姑救命之恩,今日无以为报,往后如有所托,必水火不辞。”
不愧是跟贺麟月同年同日生的,连谢我的话都相似。
我看着男孩子乌黑的发顶,发现从前无忧无虑的小辰儿也不知不觉地变了一点。幼竹的筋骨终究迎风雨而成,而他本可以晚几年再长大的。
接着他站到我身边,静静看着生出二心的侍卫被就地格杀。
让亲卫牢牢按在地上的贺岚眼睁睁见到人头接连落地,再也撑不住冷笑的作态,猛地像吓疯了似的大叫起来:“你们不能杀我——我是,我是!赵家的外孙女!我曾外祖父是有免死金牌的护国公!让我见我爹!我爹不会杀我的!他逼死了我娘,他对我有愧!!!”
她年纪小,嗓音便尤其尖利刺耳。我示意亲卫堵了她的嘴,比划着想给她个耳光,终究没那力气,也缺一把怒火,于是作罢。
我便走到她面前,问:“赵夫人真是你爹逼死的么?”
贺岚见我似是疑惑,眼珠微转,伏在地上仰头看着我,还要拿喊破的嗓子刻薄道:“听闻七皇子妃也是妾室生的,自然不懂正室的苦。照王殿下金尊玉贵,怎么会亲自来逼死糟糠之妻呢?自有无数人替他开口啊。”
“——本王怎么不知,自己有逼死发妻这一桩罪名?”
丝丝飘落的雨线沾湿枪缨,亲卫们中间同样披甲执锐的照王殿下摘了头盔,漠然看着自己的嫡长女。
“本王虽与赵氏性情不合,却也是少年时遵从父命,对护国公他老人家亲口发誓敬重爱护她一世,三媒六聘娶来的结发之妻。太庙里拜过天地上了玉牒,如此才有了你。赵氏去时你不到四岁,难道岚小姐是天权星下凡,凭臆测便能给本王定罪么?”
“那殿下如何解释我娘一向康健,却不到而立便去了,我这亲生女儿都不准见最后一面?”贺岚自幼嚼着这些深信不疑的仇恨长到如今,这一次也不会被轻易说动,仍然毫不动摇。
“因为她是被悠悠众口所惑,把自己毒死的。”照王垂下眼帘,感到心灰意冷似的,说起这些竟不避我和小辰儿。
“她哪里是康健,她是太看重传宗接代的规训,本就在有你时私下进补太过,身子都毁了,不能再生育,却仍然要跟那些妇人凑在一起。偏偏耳根子也软,被她们说得满心坚信必得给我生个男嗣,否则就是愧对祖宗,害了护国公一家的名声……由此渐渐入了魔障。
“我本以为听她的话纳了侍妾,早早开诚布公说了生子都记在她名下,就能叫她别再吃那些丹药偏方,她装作改了,却瞒着我变本加厉,连猫胎蝎毒那样腌臜的东西都用上了。毒发的死相实在太过可怖,棺材都只能随型打一个,我才不叫你看。
“……我王府中不乏细作,可唯独伺候孩子的人绝不会有二心。所以岚姑娘,你究竟是在外头听了什么人的话,只见我续娶了继室,三餐宴饮如常,没有成一具行尸走肉,就把这当做是我为了新欢逼死你娘的罪证?——又是谁教你的,要报家仇便只能动摇国祚?”
贺岚怔怔跪在细雨里,连压制她的亲卫松手后退都没发觉。她看着照王,脸上这才显出一个孩子该有的懵懂神态来。半晌以头抢地,嚎啕大哭起来。
落雨时早有赶到的仆从为我们撑伞,贺明辰在伞下低首,仔细摸了摸贺菰的额头与手心,看也不看这嫡姐一眼,只对照王说:“父王,弟弟好像有些发热,我先回去了。”
照王颔首许可,莲藕便带两个孩子往贺珍的院中去。
而莲蓬举着伞仔细检查一遍我身上有没有淋湿,还嘀咕着问我:“小姐,你和莲藕姐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笑笑,对她道:“自然是你读书读得好,我们都舍不得扰你用功,悄悄出来了。”
莲蓬不依,板着脸告诉我:“小姐下次可要带上我!方才那样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太冒险了!”
我好声好气应了,又承诺多挑几本好书教她读,而照王冷脸看着人将贺岚拽起来带下去,一亲卫上前悄声问了句什么,他便摆手说:“天牢断断不成,审也不必审,即刻喂一碗药,换个身份送到菏州交给方先生安排,这丫头不能再留了。办利索些。夜长梦多,去!”
我看着贺岚抽噎着被带走,频频回头看照王,模样确实可怜,但没打算开口说情。
无论是养母还是生父都已经给过她无数次机会,是她屡教不改地走到这一步,把自己放在了敌人的船上,弄得留下她就是后患无穷。
若说贺岚年岁小,那么贺菰与他生母被她有意的胡言乱语轻易害了一条半性命去,又何其无辜?如果方才四哥来迟了,小辰儿被她所害,她又如何偿还?照王是性子好,谁家的孩子都能抱着哄几句,可这也不代表他会为了给这样一个女儿悔改的机会甘愿把所有亲人都置于风险之中。
贺岚生在贺家,任何人都不亏欠她,她却一直放着亲人的真心话不听,外人的蛊惑之言倒是立即深信不疑,如今更做下这般助纣为虐的事情。此时此刻危机四伏,照王还能做主留下贺岚一条命,就已经是因先王妃死得糊涂而产生的最大的恻隐了。
菏州是方先生地盘,有许多不求功名的文人仰慕他的品格和名声落户在此治学,比邻而居,颇多是自耕自读,税收也不重,这些年来风气相对清正。
贺岚被灌药后无论是哑是痴,照王这生父也不会给她安排个太落魄的身份,只要她此后能收敛些,再有方先生的暗中看顾,在菏州仍会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
——她也最好是能悔改,因为以我从边边角角的消息拼凑出的贺凤韶这段时间入朝后的作为来看,能教出他这般的学生的方先生虽有清名,却绝无妇人之仁,这就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