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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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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后我又见到了太上皇,他仍住在苎萝殿,只是大病后憔悴好些,没有当初精神,不免让人忧心。
熙王妃去亲自盯着煎药,她的女儿贺昭陪侍床前,正将一只素白的手搭在锦褥上,太上皇像是没看见我们进来,仍然絮絮叮嘱她些什么。
老人披着件半旧的道袍坐在榻上,愈发显得清癯消瘦,那洗得发白的袖摆看上去十分的柔软,仿佛仍然能让躲懒的小女孩子抓着它一角缩在祖父身边的小角落里,藏到逐渐发困就这么歇个午晌。
我好久没见贺昭了。她从前是我的长嫂,与大哥和离后在熙王府中深居简出,是免得让人拿她的身份做文章。和离后橦橦养在她膝下,连姓氏都已经改去,先前迁灵位时却仍然让他来了,我需记她的情。
太上皇自顾自跟贺昭说话,略有艰难地抬起手掌,轻抚着她改回闺中发式的乌黑额发,眯着眼低低念叨着:“曾祖父的小勺儿最乖了,谁都不能让欺负。阿逐已收回了赫州,曾祖父叫他把那儿划给你做封地了,等到轩清登基之后,我们小勺儿就该做长公主,最漂亮的长公主。到时候喜欢哪家俊俏的孩子,尽管抬家里去养着,小勺儿高不高兴呀?”
贺昭说话略带着鼻音,却仍然柔和带笑,比与大哥相处时更温柔真心百倍:“曾祖父岂不是忘了四姑姑么,她比我大两岁呢。”
这一辈里二公主贺翡确实排在第四位。我心里默默一数,我还有几日到生辰,也是将将十八了,这就要嫁熙王的堂弟,而熙王的独女贺昭却已经二十六岁,可见一家兄弟结婚生子的年纪千万不要相差太远,反正我是绝不敢让贺昭叫我婶婶的,做梦都要被吓醒了。
太上皇方才说到的赫州就是吕氏世代盘踞之地,向来只有个名头是属于天家的,赫州的百姓劳作是为了他们,连官员任免都要看他们脸色,用品也从来是最好一等,吕家老夫人赐给嫡支长媳屋子里的珊瑚树比当年贺翡成婚时得的那株还繁盛鲜艳,倒比享有封地的王侯还富贵得多。
不过这都是往事了,近来朝堂风云变幻,表面上轻轻巧巧的任免其中暗藏了多少殚精竭虑且不说,反正世家鱼死网破的势头是彻底被掐灭在了萌出之前。
三皇子出去赈灾一趟绝非徒劳,他悄无声息联络到许多盐商,好一番威逼利诱逐个击破,还弄来了如山的铁证。早在三皇子本人还中毒未醒时,他带回来的人证物证送到贺凤韶手中,成功拔掉了吕氏这棵躺在盐税上吸血吸得金灿灿的毒草。
盐商们从前为了利益对吕氏笑面相迎,有万般的殷切,如今自然也能为了更宽裕的利益对三皇子感激涕零。据许琉璃说,他们正要向她那爹爹打听三皇子的喜好,打算悄悄儿在外地给他盖长生祠。
世家留在京中的那些根苗没有逼宫的能耐,趁太上皇病危时胆战心惊地冒险偷换玉玺逃走,也只是为了之后揭竿而起时更显得名正言顺些。
毕竟近些年大概归功于年年有贪官送斩,各地都算得上是风调雨顺,没闹出大灾,民生并不大疾苦,实在不是适合造反的时候——然而他们再不反,过个二三十年,世家一样是渐渐名存实亡的下场,掌权人便也只能趁这百足之虫还有一□□气的时候挣扎一番了。
不过世家面对这副天子励精图治的局面显然心里也都打鼓,各位族老的利益被狠狠打疼后就四分五裂地缩手求和,根本没有闹个鱼死网破的凶性。
天下人还要多谢他们如此不忠不孝,才养出了个反骨的许玉麟,将为君不仁的前朝彻底掀翻仍不罢休,又把世家的短处一一教给了自己捧上去的太///祖皇帝。
在曾祖笔下不过轻描淡写的一句“四海一家,旨在百年计”,贺氏却当真竭尽心力去履行,即使历代都有“意外”的死伤,仍然含着血动心忍性,愣是凭着一无所有的根基与盘根错节的世家斗了个有来有回,把看似风光的土皇帝们死死摁在了一州之内。
前朝那些图谋变革却被世家谋害的傀儡天子,想必九泉之下见了今日都要大呼痛快。
我暗中盘算着另外几家的报应何日降下,对太上皇笑一笑,乖乖坐在贺昭身边的椅子上。
太上皇仍然专心致志地跟贺昭说话:“青青脾气坏,穿长公主的衣裳不好看,我们不给她做公主,封她做将军。她就爱打架,谁欺负勺儿,就让她去打回来,好不好?”
我瞥向贺凤韶,他含笑轻轻点头——那位二公主贺翡的乳名,看来就是青青无误。
我见太上皇大约还得等一时半刻才能看见他的小七,便凑过去些,悄声问贺凤韶:“她们姊妹有乳名,那你有么?”
贺凤韶一本正经:“祖父只疼女孩儿,我们自然没有。不过阿珍有,你猜猜叫什么?”
我连猜了几个都不中,贺凤韶便笑着告诉我:“是‘乌芋儿’。因她小时候馋嘴,趁我们说话偷吃东西,倒把砚台打翻了,滚得一身墨,又吃得胖,颇像个大荸荠。”
如今贺珍出落得长相行止都配得上她大名这个珍字,想不到幼时也这样顽皮。我听着就想把已经显露出猴儿兆头的小妹妹许娴也交给李妃来降服一二,只可惜许娴尚有亲娘,送不得。
贺昭又耐心陪太上皇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他老人家才忽地发现他的小七就在旁边等着,于是“嗳呀”一声,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好在这次太上皇连我也一起瞧见了,于是他就那么眯着眼看我,带些善意的好奇,问我:“你就是小七要娶的姑娘?”
——他病了这场,一下子忘了近几年的事情,虽然还认得家里的孩子,却不认得我了。
我应了,太上皇便拉拉我的手,旁若无人的跟我说:“你这么漂亮,可不能不要小七啊。我私库里还有好多宝贝,都给你,我家小七心思重,没人陪着就不好好吃饭歇息,你拿了钱做漂亮衣裳首饰去,别不管他,他好哄的,你只消支使去给你做事情,他就高兴了。”
贺凤韶静静听着,神情柔和,大概是习惯了太上皇病后这股愈演愈烈的慈心,见我看他,也只爱莫能助地笑一笑。
可是我又不想要老人家的钱,这身子连出门赴宴都要节制,更遑论别的,有多少金银财宝也用不到吃穿上,都是变成药汤的下场。况且太上皇最宝贝的这一个人现在已经是我的了,朝堂上风起云涌,我这些日子却在别院里无所事事,闲来领着莲蓬读了不少书,颇有感悟,即使只为了多活两年也需知惜福。
我倒也见过不少老夫人,明白跟老人推脱东西只会越说越导致最后满载而归,便径自装作没听到他要送宝贝那些话,只对太上皇说:“日子定的是四月十二,宜嫁娶。您会来么?”
大皇子去得突然,又是被害的,天子知道他心地好,不会愿意见别人因守丧耽误大事,便只禁了民间一月嫁娶。我本想等一年,可太上皇这一遭的病势实在沉重,又最挂念贺凤韶,天子低声下气亲自地劝说我们按原来的日子定,早些全了他父亲的心愿,最后也就没再拖延。
太上皇听了果然眼睛一亮,喜气洋洋地道:“我来!”
接着他的絮叨便顺理成章拐去别的话题上了,他说到照王成婚时竟然有青楼女子受人指使,拜天地时闯上门要抱着孩儿哭喊认父亲,多亏那女子临时见色起意一把拉住了作男装打扮的二公主贺翡,才只是闹得啼笑皆非。
这事情我也知道,其实是许琉璃嫁进去的那一回。他病后记事情糊涂了些,觉得许琉璃自始至终都是照王的结发原配。
我耐心应对一阵,太上皇毕竟大病初愈,说着说着很快就打起瞌睡。
见此我三人悄悄退出来,贺昭这时才开口,看着贺凤韶始终没松开的手对他道:“桐桐不容易。如果你将来要做负心人,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她对旁人向来是淡漠和气的,这时冷冰冰的说这话,我听了也只有暖意。
我毕竟不大想让贺凤韶知道我以前都做过什么“不容易”的事情,见他郑重应了,连忙将大哥当初在祠堂里那句话转告给贺昭。
大哥被熙王上门强逼着和离之后不久,许府就分崩离析,我住到了城外别院,她又一直待在熙王府里,因此这些天来我是第一次见着她。毕竟她与大哥从前是夫妻,这口信我来转交还罢了,不好托别人再传给她。
贺昭静静听完,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神色仍然丝毫未变,只拢了拢鬓发,道:“看来改日还要给他烧些纸,好告诉他一声,那九年可不是他偷的,他许承禀没这本事。要谢就谢他自己当初长了张我中意的脸。”
后来朝中纷纷有人获罪,远在千里之外的诸世家也在贺凤韶运作下终于内斗出了个结果。
从旁支里挑出来的几位新族长万分忠烈,大义灭亲地交出了所有贪赃枉法过的嫌犯,除了古稀老人与垂髫童子,正巧将但凡聪明些的嫡支都几乎一网打尽。
连收缴带主动献的数目一算,国库立时大大丰盈,原本面容消瘦的户部冯尚书一旬就心宽体胖地长了三斤。姓贺的这时将炭与盐价等都往下略压了压,顿时满天下都在拍手称快,真心诚意地对参与谋反一案的罪人唾骂不休起来。
因着这番热闹,三皇子的离奇身世大白天下时顺顺利利,没引起多少波澜就过去了。
自然,他虽搬出了皇子府,却仍住在熙王近侧,一旬倒有七八日是被叫去熙王府里吃饭的,因此没人蠢得真当他是被皇家赶出来的落魄书生。
他来向天子辞别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因御案上摊着那册手记——此物不曾刊印,每一页都是麟将军亲笔——陛下甚至对这个原本舍不得还给许家的假儿子产生了懒得隐藏的不耐烦脸色。
三皇子——现在应该叫许承平了,他与贺凤韶不同,从被换过来起就一直在天子膝下,根本不惧怕这父皇。他这辞别辞得是喋喋不休,半点不像从此改名换姓君臣有别,像是寻常家里的小儿子要去友人家里住几日。
而陛下只想挥手打发他快走,逼急了冲他扔下一句:“你成天笑阿珍读书不行,这次不考个状元回来,许府就别想要了。”
“看来儿倘若当真才疏学浅,落得无家可归,也只好去求小七收留了。”许承平转而对我莞尔一笑,桃花眼弯弯的,有着家里真正亲睦无隙的孩子身上才具备的自在态度,“毕竟都答应将我那宅子给明辰留着了,我是君子,可不能毁诺。”
天子喝了口茶平复火气,道:“秋闱放榜的时候小七新婚才几个月,你好意思叨扰他?你大堂哥家里有女儿、阿礼妻子又年少,剩下的都是姊妹,谁家能留宿你一个三甲都得不来的樗栎庸材?”
许承平见他家父皇从状元松口到了三甲,立刻借坡下驴地应了:“是、是,儿这便日日焚香沐浴,照着小七收拾个模样出来,状元考不上好歹当个探花郎,赚得片瓦遮身。”
我看着他告退,想着,看来照王是逃不掉一个太子身份了,所以许承平才会说把他的皇子府留给小辰儿。他这哪里是送礼,分明是幸灾乐祸才对。
祖父和父亲两代文臣,我这真正的五哥认回家来,将要考状元,或者探花、榜眼,总归也是成了文臣,但必定与他们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