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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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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之祸暂消的当下,本朝终于能有个太子,想来老大人们已经谢天谢地,不会再挑照王从前闲散奢侈的毛病。
我正琢磨回去要不要晚些再告诉许琉璃她将要做太子妃的“喜讯”时,天子依依不舍地合上手记,问我能不能多在宫中留几日,他好亲自誊抄一份。
我回忆一番这里头几句可以说毫不加遮掩的对太祖皇帝乃至太上皇的褒贬,觉得贺家人真是胸怀磊落的君子,还能拿这当宝贝。
最后我将那册手记直接留下了,自己去等着贺凤韶一道出宫,装作看不见陛下那副神情,哀怨得就仿佛是一个立誓戒酒之人面前被放了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堂堂九五之尊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监守自盗,我倒是不担心。天下多少人想讨他的欢心而不得门路,我一个病秧子拐走了他的小七,这点身外之物真给他也不算什么。
没过几日,许承平打马踏过菜市口斩首的血迹出城,亲自来告诉我:他要乔迁新居了。陛下想着为了我出嫁方便,到底是等不及秋闱便冠冕堂皇地找了个由头,说他虽非天家血脉,可毕竟之前为了赈灾费尽心血,搜集证据有功,因而把从前的丞相府赏赐给了他。
现在丞相之位仍然空着,对此翘首以盼的朝中大人们虽说一直担心许承平真能利用这十来年间与陛下的父子情分平步青云,但给他一座宅子倒也不算什么大事情。
即便它因为曾经属于许相,让赐还祖宅这举动包含了点别的寓意,然而陛下已经在世家一案上格外开恩,除去参与谋划刺杀和谋逆大罪的主犯,余者最多流放充军,且罪不及女眷老幼,都只是罚没家产。
那些妇孺仍是清清白白的,这其中又有近半是朝中官员的姊妹侄女,没了主心骨之后带着孩童和老人来投奔他们过活的也不在少数——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希望自家姊妹在夫家犯下大罪时能够免于为奴为婢、沦入教坊司?是以大人们近些时日也不好再在这种小事上逆陛下的意思。
我此时仍然住在京郊别院,许琉璃一家子搬了回去,贺珍则执意留在这儿陪我。
这倒苦了贺凤韶,他的事情仍有些没忙完,不方便日日奔波,三日里也就有一日能来见我,还往往是过午便要被贺珍赶走,说是打扰我歇息,未婚夫妻本就不该见面云云,他赖在这里不如回去收拾他的王府。
至于半生浪迹江湖的郁晚风,他从一切平定后又离开了半个多月方归,用枣红马给我带了一整筐新下的桃子来。
许承平今日来时,恰巧便碰上了往前院去的四哥,照面就是一愣。
他如今不再是皇子,穿的是崭新的书生青衫,腰间水晶环佩与香囊都像熙王妃的手笔,整个人嫩得像杆雨后日出时的当年翠竹。而四哥一身赶路的寻常布衣打扮,有些风尘仆仆,只在剑上挂着我编的穗子,却没被压下半分光彩。
片刻后许承平进来,心有余悸地坐在我对面。我不知他们那三言两语的功夫都说了些什么,只见他扣着茶杯出了会神,缓缓问我:“桐桐,我们家人都这么高么?”
我回忆一番,除却没成年就死了的许承业,父亲的亲生子女里大哥是从来在同僚间鹤立鸡群,四哥则还略胜他一筹,于是便点了点头。
只是我忘了,眼前这位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许承平虽然跟寻常书生一比也算挺拔出挑的,刚才狭路相逢却较那郁晚风矮了三寸多,加之后者自有一股冷冽端重的气度,这一照面怕是把他打击得不轻。
他闻言,果然整个人一垮,一杆被雪压弯的老竹似的,望着我黯然道:“桐桐,看来你我才是前世注定的亲兄妹了。”
我照旧捧着茶杯暖手,只道:“刚才碰见的那也是你哥哥。”
许承平只装作没听见这话,将赐宅的事情说了,又求我:“到时候你嫁人,让我背出去好不好?青姐那时是大哥背的,阿珍有小七了,我可怎么办?”
许府传到第四代,竟落到了这么个跟我一介弱女子比身量高矮的人手里,若那屋子有灵,恐怕要夜夜发些哀声。
我指了指唐云娘院子方向,道:“我早答应四哥了,那儿倒还有个妹妹等你背,只不过才一岁。所以许大人日后多练练骑射功夫罢,年近四十的人可别摔着。”
许承平苦着脸道:“他习武,比我等得起,所以后面那个留给他才对!桐桐,我才刚认回来咱们家,正应当趁此时机多多亲近……”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渐渐心虚起来,只好说:“罢了,我等就是。你这模样,倒是和小七一个模子出来的。怪道落在你手里。”
这话我听得舒心,这才示意莲藕给他上了盘新出的糕点。
之后许承平对我说起婚礼时诸般事宜,不愧是要做能臣的人,这些琐碎事情都过目不忘,讲得很是条理分明。
我听完赞他一句,谁知他摆手道:“都是母亲和大堂嫂商量着安排的,说是既然一切从简更要不失庄重。我为着按时辰出题去看了一遍,顺便就记住了。”
他已经被“物归原主”,所谓的母亲自然就是我的嫡母李氏了,左右养了他十几年的那位他也一直称呼母妃,改口都不必,倒是方便。夫人得知她的五儿还好好的,自不必再琢磨着庵堂修行,已被他请动了答应搬回来由他奉养,和熙王妃一拍即合地包办了我出嫁事宜。
我怎么看他都势单力孤,自己还浑然不觉,难得好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也不必真找什么难题,到时候做做样子罢了,否则……你难道不怕那几位殿下?”
许承平做回了我的娘家人,贺凤韶那边可是人才济济,个个能文能武。
他略略一想,那股和寻常兄长一般难为夫家的心劲顿时冷了,颓然认输道:“也是,开坛子酒让他们喝了便放过罢。青姐最不耐烦听这些文绉绉的出题答对,扫了她的酒兴怕是要把我扒皮抽筋的。”
二公主贺翡比他大了六岁多,又性情飒爽尚武,我看他这副样子便可以想见,幼时他在贺翡手下过得如何水深火热,以至于哪怕贺翡如今常常几年不回来一趟也余威犹存。
许承平带上半筐桃子走了,我虽然要从许府出嫁,也是要等到至少四月初十才回京。他们打定主意不让我多费心神,到日上三竿梳洗了换上一套凤冠霞帔的礼服坐进轿子便是,我很受用。
他说夫人已经给我挑好了陪房,只不过连着熙王妃送来的精明强干的老嬷嬷一起被留在了许府。这是后者的意思,这些人不必拿过来吵我,到时候直接送去,左右这些人只要听我的话就行了,余下诸事往来都交给贺凤韶料理便是。
总之在他们心里我是一丝一毫都不能累着的,既然说要静养才能延年益寿,那就必须好好养着。什么拿家务当消遣,那怎么不见富贵闲散的男人做这个消遣?
用许琉璃这俗人的话说就是:“姓贺的坐拥四海,还请不起几个说书的唱戏的养雀儿耍猴儿的来给你解闷不成么!许良桐,你是不是叫你那‘先父’养傻了,觉得男人叫你干活儿才算是心里有你?”
我才问了一句就遭了这顿训,冤枉得不行。谁又愿意拖着病管家算账,我只是觉得他们对我太好了,实在不敢真的放心享受这样的日子,才试探了两句,反而招来一箩筐满含关怀的反对,连大皇子妃都听到风声,把留在府里看家的空翠指来盯着我,跟莲藕和贺珍成了个三足鼎立。
其实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什么才算珍爱,看过父亲如何对唐云娘之后谁都能一清二楚。毕竟后者那时真是月例吃穿半点不用操心的,所谓张罗着给我做衣服打首饰,也是从父亲送她的料子金银里出,她只需亲自选一选花样,自有人去做好了给她挑剔。
这种忙,与整日收对牌记账和听仆妇回话的谢姨娘的忙相比,完全是霄壤之别,一个人的真心和假意都在其中历历可辨。
如今却是我得了这样放在心上的珍爱,只好暗自诚惶诚恐地受着,希望好梦不醒。本想着仔细绣些扇套香囊的零碎东西略作孝敬,结果还被特地出城来的熙王妃与贺翡郑重教训一番,说她们不是不喜欢,是不愿意让我为此费神。
贺翡更是直接对我道:“你这年纪做什么想得这么周全?我像你这么大岁数那年把一大串子贼首从胭脂楼顶一直挂到地上,动手的时候都没想过父皇能收多少折子。你安心玩自己的便是。”
熙王妃认为她这话粗理却不粗,此后加了条限制,让我每日动针线不得超过一炷香功夫。
这么点时间连片叶子都绣不出来,偏偏我人微言轻,只好另做些不费神的事情。从此莲蓬的学问可谓一日千里,将来可以做个女先生去。
四月初二,郭凌春送来封信笺。他到底没留到我出嫁的日子,这就要押着往北流放的犯人一块走了。
我因为正好在城外,便来送了他一回。
他这边队伍出城时恰巧碰着南来的商队进京,一行浩浩荡荡,领头的车上打着许琉璃她爹的印记。郭凌春便吩咐兵卒停下让行,其实是默许了来送别的亲眷能趁此机会往流犯手里塞些东西。
囚犯那边凄风苦雨地热闹着,新鲜出炉的郭将军则利落翻身下马,冲我一笑。
也难为他压得住这身盔甲,仗着身段高挑匀称,穿着丝毫不显得膀大腰圆,反而戾气更盛,好似生来就该喋血的一杆寒凉的铁枪,戏台子上油墨描脸的将军也没这么俊的。
他也知道自己长得好,牵着缰绳径直问我:“许小六,你看我现在和从前比,哪一身更能讨美人喜欢?”
“自然是从前。”我且不买他的账,道,“这身盔甲虽好,还差个得胜归来的大红斗篷才显威风。”
可纨绔之所以是纨绔,就是因为只爱斗戏跑马,没那考功名的耐心,此事自然也等不得日后凯旋再叙,当即嘴角一勾:“这还不容易,等着!”
话音未落,郭凌春一转身上了马背向前掠去。
此时那商队还剩个尾巴在城门外头,他经过载满货物的骡车时只一探手,堆在顶端的重锦料子被拽下来顺势抖开,霎时如旌旗般迎风招展,搭在他肩甲上便好似披了一席华彩耀耀的斗篷。
郭将军拿了锦缎便扔给那商人一块金子算是了账,他纵马回转后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只见那锦缎茜红底色上有绣金织翠的百鸟纹,正迎着日头粼粼闪光。
他笑问:“这般如何?”
我想了想,答道:“归来骑马倚斜桥,赢得满楼红袖招。”
郭凌春闻言一挑眉,这回算是满意了。
虽然送行人依依不舍,可流放之事终究迁延不久,没说几句话,兵士便重新赶着囚犯上路。
姓郭的主帅却没急着走,反而挂上他那副哄人时半真半假而流于表面的笑意,鞭柄指着这一群将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的犯人,道:“倘若我说那里面将来有一个真龙天子,许小六,你信不信?”
我抱着温温的手炉,说:“那又与我何干?”
郭凌春眉眼一弯,温和起来:“是无关紧要。只要下一位陛下不发疯造孽,任是蛟龙真龙也都只有卧在水里老死的命。走了,许六姑娘保重。”
马蹄踏莎前行,几步汇进长长的队伍,莲蓬被他随手扔来的那匹织锦盖了一头一脸,我看着他就这么将京中繁华温软同这不耐风沙的料子一并抛在身后,毫无留恋地向北而去。
我长在许丞相府中后院一方天地,却没变成谢姨娘等人那副样子,这还要多谢史书。我也不知多读书能否明志,但它好歹确实是让我知道了,世上原来有人能为着什么名利以外的东西而从养尊处优的高位上走下来,去苦寒大荒之地守那外敌觊觎的关隘。几十年前是许玉麟,如今是郭凌春。
我敬佩他们愿往,也很羡慕他们能去。曾祖写“来生不如作孤鸿”,人死后如有来生,我大约想做只檐下的燕子,春去秋来时展翼南飞,能去亲眼见一见诸般风物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