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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敖泠篇·养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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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夜,夜凉如水。
  但金桂的香是温暖的,绽开的细碎花朵,在月色灵光下,如星点绚丽的小灯,香气氤氲在浮花谷中,令人闻之心情舒悦。
  敖泠的心,也随着这股沁人的香,渐渐宁静下来。
  她微微抬眼,便见哪吒带着小玄月在忙活着装点宴席,说是忙活,仙人却极少需要亲自出手,修长指尖一点,杯盏归位,他端立于盈盈灯下,艳绝红衣压过所有烛火。
  玄月则比他更温静,这点更像她。
  小少年安静垂眸时,眉眼清淡,眼尾摇曳着烛火的橘光,反而像洇了微红,有一分无言的薄凉。
  许多年前,哪吒便会因她如此的眼神,而觉得她凉薄不近人情。
  她也的确借此骗过他。在东海前,与他说,她当真没有真心待过他。
  可是,感情最终是骗不了人的。
  哪吒和玄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子。这两人,如今都是她心归处的念想,她静静看着,也一直没有出声。
  直到哪吒抬眸,他在灯火中蓦然望向她的眸,眼底有一丝浅淡的窘,他轻轻出声,像是请教:“玉盏,如何放才好?”
  敖泠怔了怔,一时没明白。
  下一刻,又哑然失笑:“何时在意这个了?”
  哪吒少时被太乙真人养在乾元山,后回了陈塘关,也与家人不亲厚。
  但李靖待他,同敖广待她还有所不同。
  敖广从始至终将她当作任意欺凌的玩物,因而让她养出睚眦必报,浑身如刺的性格,她太懂得反击,因为一旦不反击,她就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李靖待哪吒却不是。
  李靖此人,虚伪而胆怯,他忌惮哪吒,却无法惩治哪吒。
  于是选择漠视,只当自己从没有哪吒这个孩子,疏远他,无视他,甚至叫身边的人都远离他,直到让哪吒也变得冷漠寡言,孤身一人。
  被这样对待过的少年,虽在人间待过数年,对一切仍然是陌生而孤立无援的。他曾时常无视人间礼法,甚至在初遇时,面对她,也不拘于什么伦理纲常。
  他一贯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
  哪里会在乎一个玉盏该如何摆,才最恰当呢?
  “这些礼我不大懂,可到底是生辰宴。”可如今,他抿了抿唇,如是说,“…应当重视些。”
  陈塘关中骄矜不可一世的三公子,曾说龙族惺惺作态学习人族礼法的哪吒,如今却是这样珍视又有些无措地,询问着她。
  他如墨玉般的眸子,澄然地望着她。是不大懂,却想为了她懂。
  敖泠当东海公主的那些年,自然是很清楚这些筵席之礼,也很习惯这些礼的。
  可她却只是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眨了眨眼,“可是夫君,我也不会啊。”
  旁边目睹着他们眉目传情的小玄月:“……”
  哪吒被噎住。
  敖泠又道:“何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如寻常便是。”
  可说着说着,她人已走到哪吒身前,替他将想放好的玉盏调整好位置。
  错身而过时,他的尾指缠绵地勾住她的手指,触感又稍纵即逝。
  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可每每靠近,曾藏在深海下的冰凉水族,还是会被这样炽热的温度感染。敖泠缩了缩指尖,又被他捉住手,按在椅子前。
  “玄月。”他没多说什么,只唤着儿子,“坐下吃饭吧。”
  一直很安静的小少年垂头应是。
  这顿生日宴很丰盛。
  在敖泠才重生的那些年里,一直都是哪吒照顾着她,曾经只会手执兵刃的三公子,拿起寻常炊具来,却也是别样精通。
  只不过后来她长大了,开始辟谷,也用不着再去做这些平常里的饭食。儿子更是能耐,他出生后不久就会吸收日月灵气了。
  ——简而言之就是,她许久没见过哪吒做饭了,她自己也没做过。
  如今看着满桌卖相极好的菜式,她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怀念起那时为她的生日宴……但绝对不是怀念那件事。
  “愣着做什么?”哪吒催促她,“尝尝。”
  “确实,好久没尝你的手艺了。”她回过神来。
  哪吒未曾言语,眼里却含着一丝清淡的笑。
  “好吃。”她有些惊,“竟是比当初还好吃。”
  要知道,哪吒也有很久没下厨了。
  厨艺竟是不退反进。
  “当初不够好吃?”经过这么许多年,或许是朝夕相处的默契,亦或是定魂珠在彼此心中,哪吒只是轻轻抬眼看了看她,便猜到了她方才在想什么。
  敖泠惯会哄人,笑着:“怎会?昔年夫君的厨艺便令人难忘,如今更甚,若是可以,真想日日都能吃到你做的菜。”
  哪吒挑眉。
  曾经总凝在眉心的冰寒之气消散,柔情含在眉目中,面对敖泠时,他并不寡言少语。
  “有多令你难忘。”他自问自答,说得似是非是,“哦,是了,昔年都难忘到唤过我……”
  “爹。”玄月喊他。
  似乎察觉到什么,敖泠甜甜的笑意,也因此僵了一分。
  “给阿娘备的礼,还不拿出来么?”
  玄月没别的心思,爹娘和洽,这许多年来,夫妻之间向来不瞒着对方什么,连带着小少年看着沉默冷淡,也会被这种氛围感染,实际还是直言直语得多。
  为了爹暗自备下的惊喜,他憋了好几天,却眼见爹娘菜不吃几口,礼也没提到,终于在此刻忍不住出声提醒。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个“爹”字开口,敖泠已经猜到哪吒未尽的话,在暗指什么了。
  她当初,就和玄月此刻一般。
  不大知事。
  当然,儿子喊得没问题,是她当时思想有问题。
  哪吒倒觉得儿子很懂事,欣慰地看了看他,感谢他有口无心的提醒,紧接着,又意味深长看了敖泠一眼。
  敖泠:……
  有些话是闺房之乐,当着孩子的面自然不好说。
  面上,哪吒只是表示自己收到了提醒,拍了拍小少年的肩,却道:“先用膳。”
  玄月生来就继承了他二人的天资与体质,修行极快,天然辟谷。
  说起来,倒的确没感受过自己爹爹的厨艺。
  等到一顿饭被敖泠带着儿子夸了又夸,哪吒一挑眉,将自己备上的生辰礼拿出来。
  “玄月不说什么了,你倒是等不及。”他轻道。
  有一大一小两份,用锦布裹起,装得神神秘秘的。
  敖泠眨了眨眼睛,一时,倒是真猜不到他会送什么。
  这些年来,哪吒大到法器防具,小到珠钗裙裳,给她送过的东西无数,他习惯了诸事诸物给她备最好的。
  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饶是敖泠一向心思敏捷,也难以想到,他还能送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
  但,哪吒当真送了她一件,她难以预料到的礼物。
  ……
  他送了她回忆。
  向来,都是东海龙族会强大的幻术,她从未想过,哪吒也能造设如此强悍的幻境,逼真之极。
  也难怪,从来都是少年英才的哪吒,何时都能令她刮目相看。
  东海激涌澎湃,却只有远方的声音,她眼前是旧年时的陈塘关,九湾河蜿蜒,日光投射在河湾里,如碎金荡漾。
  店家的呼唤从不远处传来,渐渐又真实落在耳畔。
  “三公子,姑娘,晚些时候你们可还回来?”
  敖泠看着,立刻反应过来,她问哪吒:“海祀节?”
  哪吒轻轻嗯了一声。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如做过许多次那般,温柔而缠绵,惹得身后的店家震惊不已。
  昔年的哪吒,初被鲛人泪控制,有心与她亲近,却并不如此温柔,而是生涩蛮横,一副不容拒绝的模样。
  不过彼时,那不曾面对他人过的浓烈占有欲,也曾引得客栈的老板瞠目乍舌。
  敖泠笑了一声,评价着:“倒是比从前做得好多了。”
  她指他这般的温和。
  哪吒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唯有藏得很深的笑意,带上些骄矜意味,隐藏不下。
  他带她去看海祀节下的月夜,带她再次去看司祭跳舞,但这次没有当年彼此暗藏的心思各异,岁月让他们相伴,留下的是默契的温情。
  还有羁绊。
  “小阿玄被你打发去哪儿了?”敖泠问。
  哪吒神色平静,“历练。”
  “自己的儿子,倒舍得。”敖泠若有所思,轻笑着。
  “你如何想我。”哪吒回望她,想要解释,“今日亦是他生辰,他早前便央我,让我送他出浮花谷,当作礼物。”
  敖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似笑非笑看他,“难怪,一向老实的小崽子,竟学会配合你做戏了,原是早有图谋。”
  哪吒:“……”
  不知不觉,又陷进了敖泠的话中,被轻而易举套出话来。
  哪吒心知,敖泠平日里爱逗不喜多言的儿子玩,时常还会与儿子绊两句嘴,一副你爱听不听得的模样。表面好似是散养孩子,实际,她比他擅于隐藏情绪得多,不过将一切藏于风轻云淡下。
  ——她极为看重玄月。
  她怕玄月感知不到她的爱,如昔年她在东海腹背受敌,时时要分辨真情还是假意。
  又恐她管得太多,让他不够独立。
  她的顾虑与她的心思一样多,哪吒时常看着,倒说不上要拦,却知道如何叫她释然。
  比如,今日这样一个契机。
  “也罢啦。”果然,敖泠一下也想明白了,“他长大了,该自己去闯荡了。”
  忆及浮花谷前那一场幻境,玄月已然做的很不错,他既然有心表现,她也顺着这个台阶下了。
  幻术玄月已参透得差不多,又有哪吒亲自教导了这么些年,想了又想,她觉得,既是担心他过于单纯,出门这一趟,也该是他学会如何在浊世中立足的时候了。
  哪吒轻笑,转移话题:“藏了礼,找找看吧?”
  敖泠遂又将注意力转回面前的他身上。
  “好啊。”她笑意盈盈,眉眼微弯,“哪吒哥哥,如今还有这一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