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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雪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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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万物静栖,唯有雪花无休无止,掩去了人世间一切悲欢荣华。
姜府书房之中,两根交缠灯芯悄然燃到尽头,铜雀灯默默灰却,室内灯影黯淡大半,对饮的两人却谁也不曾在意。
此刻已至中宵,两人已喝过几轮,都起了六七分醉意。宣瑚生把酒壶抱在怀里,也不知想到何等趣事,自己低头哧哧笑出声,觑到见姜思齐目光投过,忍笑道:“说出来您别恼,自从末将驻扎皋陵,有不少人前来打听我这宅子卖不卖,嘿,如今这宅院地价早已翻出两倍去,翻得好,翻得好,气死游帧那傻子!”他说得兴起,摇着筷子道:“其实自从我做了大人邻居,不知被多少人托我过打听您口风,道是大人虽守约不娶,但妾还是可以纳二三,四五,七八个。”
姜思齐闻言哂然。自从他平步青云,试图与他攀扯交情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不少人瞄准了他宅院。究竟他无宗无族,若谁能与之约下姻亲自会得到绝大助力,可惜问到宣瑚生头上的这些人运气着实太差。
宣瑚生见他无言,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夹了筷头鱼肉放入他碗中,又迟疑片刻,道:“末将有一事不明……”他嘴唇动了几动,到底闭嘴不说,伸手为上峰倒了盅酒。
金波潋滟蕴光,有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投于其上,忽而清晰忽而糊去,姜思齐凝视片刻,淡淡开口:“你想问我当初因何缘由触怒皇帝?”
宣瑚生一窒,缄默许久,方道:“大人……”他涩声道:“大人也不知缘由?”
姜思齐平静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也试图捋清一切的源头,而那段记忆就像洇污了的铜镜,任他怎么擦拭也寻不到明晰的界限。
“那一年诸事寻常,平静无波。若强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天气冷得甚早,九月已要添衣。”他凝视着碟中雪白的鱼肉,微微摇头,“所以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重阳正是长公主的寿诞,我亲手在礼单添上两张白狐皮,便是早年张睿成送来的那些,待到十月便下了场大雪,京里受风寒的着实不少,我也跟着大病一场,几日不曾上朝;待身体好了却又轮到珲儿病了,用了十几副药才退了烧,府里上下都忙着求医问药,委实料不到皇帝会突然发怒,先下旨软禁,不过半月我便入狱中,在狱中月余后,就看到那几道奏本。”
他说到此处,没有再看宣瑚生,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其实天子一怒血流飘橹,又何需缘故?”
宣瑚生听他提到奏本,不由呼吸为之一窒,只觉身体僵硬得不似己有,隔了半晌才轻轻透过口气,正欲开口,书房外忽然传来阵阵叫嚷之声,不禁眉头一皱,已辨出这是李衙内的声音。
此时姜思齐亦听到动静,似乎刑斌正在苦劝李一,宣瑚生名字隐夹其中,心知定是李大少得知宣将军在此开始大肆闹妖,想到这稀奇古怪的官司不由暗自摇头,见宣瑚生玉面沉下,一边冷笑一边挽袖,连劝也不劝,总之打不死就行。
果然不出片刻,外头就传来连天惨呼。姜思齐习以为常,自己坐回案边继续翻动请帖,不多时醉意上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瞥了眼案头一沓厚厚书信,伏于案间,合拢眼皮小憩。
只是未料到就此沉沉睡过,不仅如此,还做了个梦。
这是个冗长的杂乱无章的梦。
他梦到自己怀抱黑狗去敲沈虞的门,一转眼就领着嵁儿在老师院内种竹子。小男孩满身泥土,眉目俊极,师娘在旁直笑:长得和昭儿小时候一个样儿。他看着儿子又看看师娘,心软得像团棉花,又是骄傲又是恐慌,慌些什么自己也不晓得,只觉得茫茫然的落不了地。
竹子生得好快,还没看够就簌簌穿入云天,他好像看到竹林中绾儿在捉迷藏,可眨眨眼就已不见,只留下他孤单一人。他骇得连下五道军令,十万兵马在林中奔驰往复,撞得竹子簌簌乱颤,碧色竹叶片片坠落,愈来愈急,终成纷纷叶雨。
青雨寂寂,无声亦无止,渐渐汇成河海湮到他喉头,他恍惚觉得自己要被埋葬,一只手臂突然向他伸来。
忽化为蛇。
穿透漫漫寒青向他探来,赤-裸的雪白的,连信子都白的蛇。
他摘弓勒弦,箭若流星直取七寸。羽箭未至,蛇身已骤然旋上高空,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具蛇蜕。
他手执蛇蜕,信步而行,偶遇一间雕梁画栋的华屋,屋内有位宫鬓丽人,正拈香向上苍祷告。
她的声音很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约略听清。
——老天保佑,不要让曲娘子看到。
——大人!
他悚然惊醒,蓦然睁眼。
他环顾四周,烛火黯淡,户外大雪依然,而他心跳如雷,冷汗湿发,一双坚如磐石的手在微微发抖。
出了什么事?
他茫然自问,想要拼凑梦境的碎片,可它们太细碎太尖厉,刺伤了他的眼。
为何忽然心生惧意?
他将要穷追不舍,然而就在此时,门外有人低声开口。
——大人?
——小人张弓,求见大人。
换过新烛,室内登时大亮。张弓一身雪意,单膝着地,朗声道:“见过大人!”他与张弦乃是孪生兄弟,形貌酷肖,不过奉命在外奔波数月,清减许多,圆润面颊也成了长条形。姜思齐请他起身落座,又命下人上了姜茶。
张弓奉他之命追查殷浮筠出身来历,已是数月音讯全无,不料会在今晚相见,当下温言问候,张弓并不就座,躬身致谢,又讲到自己一路西去,直至西北天炉城。姜思齐听到天炉二字,眉峰略紧,旋即展开,颔首道:“你且讲来。”
张弓深施一礼,“……小人到了天炉,打听了二十来日,才从一个姓张的老婆子那里得知当年殷尚书生父殷泽周曾旅居天炉,只是时日久远得很了,当年天炉守将还是秦公义,是以如今知道的也没几个人。若不是这位殷二爷书画双绝人,长得又俊,那时候天炉又没几个读书人,这老婆婆也不会记得住。殷二爷在天炉一住就是三四年,后来也不知哪天无声无息的没了影,再后来就是胡人霸了城,兵荒马乱的,这死人无数,就更没多少人记得了,张婆婆也是侥幸才捡下条命。”说到此处有些吞吐,“她还有些话,小的不知能不能当真。”
姜思齐不动声色,“你说便是。”
“是,这位张婆婆提到,天炉城光复那一年,嗯,就是杨元帅大破胡虏收回天炉那年,她在城门口偶然见到一人,与殷二爷十分相似,不过当时只是匆匆而过,那人又蓄了须,是以并不十分肯定。”
姜思齐微微点头,无限心绪中有根细丝若隐若现,忽撞见张弓低头搓手,神态大是不安,笑道:“你辛苦数月,能打探到这消息十分不易。有其他事一齐说了便是,便有不妥也无妨。”
张弓得他温语安慰,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了下来,颤声道:“请大人恕罪,小人行事不密,怕已被人看出端倪。”
姜思齐一怔,起身将他亲手搀起,“你虽是我门客,实助我良多,切勿如此。何况万事有我,不必惶恐。”
张弓被他扶起,眼见他唇边微微笑意,心下大定,深深吸了口气,“多谢大人!小人虽从张婆婆那里得到些消息,可还不笃定,琢磨着再看看能不能找些当年的老人问问,谁知连晃悠了十几日却半分消息也无,就想着离开天炉城回京,不想城门还没踏出,已被一伙人截下。这些人个个身手高强,小的虽然勉强打翻一人,却终于失手被擒。”
“这些人将小的拿下,也不多加打骂拷问,直接蒙住眼睛绑到某处。拿开蒙眼布后,小人才发现原来身处一间书房,里面有人正在看书。”
他回忆起当日诸般情形,心有余悸,“那人年纪不大,也就三十上下的年岁,相貌极俊,看起来文诹诹的纯是个书生,可,可他一抬眼瞥过来,小的也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后脖粱都开始往外蹿凉气。”
他此时思及那人形貌神态,虽在姜府书斋仍旧激灵灵打个冷战,“小人本想破口大骂,可是舌头发僵,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直愣愣的杵在那里,听着房里一页又一页沙沙的翻书声,直到那人把书放下,抬头向小人笑了笑,开口问道:‘你们大人可还好?’”
他说到此处,情不自禁望向姜府主人,只见他神态如旧,缓缓起身推开窗,仰头望向那漫天夜雪。
雪花绵绵无休,飘飘摇摇,自云外来,终归于尘。
姜思齐凝视着檐下那片雪花,看到它们被一阵紧风裹起,纷纷乱乱的四散,听着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后来怎样?”
彼时情景历历在目,张弓只感到那股凉气还在后脖子流连不去,“小人听到这话,真个是吓了一大跳,险险要失口,总算醒过筏来,把这张嘴闭得牢牢的。这人只问了这一句,也不多说,上上下下把我好一通打量,神色很是古怪。”他挠挠头,虽然间隔已有月余,可想起那人当时眼神总是不得劲,说古怪也不大对,勉强形容,竟是似乎有几分嫌弃。
姜思齐背对张弓,虽看不到他神色,也听出这句话大有懊恼之意,又听他续道:“小人见情形不对,唯恐被抓住什么把柄,只管闭嘴不言,等了老长时候,这人才慢悠悠的接着说,‘天炉现今是我的地盘,要想翻旧账,还请你们家大人自己来。’说到这里他也不知在想怎么东西,居然还咧嘴乐了乐。不瞒大人讲,这人长得虽好,可小的看到他就浑身拔凉,再加上这么一笑,娘的,老子就跟腊八掉进井里一般,这个滋味可别提啦,啧啧。”他边说边抖落浑身鸡皮疙瘩,猛地醒起这是在大人面前,自己言语可大大不敬,赶忙告罪。
他出身草莽,一身江湖气着实难退。姜思齐全不在意,转过身斜倚窗棂,看着他道:“无事。不过你以后去金鳞营后莫要如此,还是守些规矩的好。”张弓事先已得到兄弟书信被告知喜讯,此刻又被姜思齐亲口允诺,当真是喜欢无极,连连抱拳作揖,道谢了老半天才想起正事,忙道:“他这话忒怪,小的就怕上了套,立马破口大骂:‘你少诓我,老子好端端的要出城,却被你们这伙贼人截了来,你这贼人是何方人士,等老子报官抓你!”说到此处骤觉失口,赶忙向姜思齐深施一礼,“大人,这老子是小的自称,却不是指您的老子。”话说出口脸色一僵,越发感到好像有哪里不对。
姜思齐无奈摇头,道:“我不怪你便是,嗯,你们还说了什么?”
张弓抹掉把冷汗,道:“是,小的这通骂刚完事,外面就走进几人,个个杀气腾腾,彪悍得紧,不免想着这下要玩儿完,不料都是进来找这人索要什么文书之类,叨叨咕咕一通才走。小人当时就在旁边被五花大绑着,可这些人竟视而不见。”说着脸色郑重,“虽然他们都做了寻常打扮,可有两个脚上却蹬了官靴,敢情他们竟都是些官府中人。”一时忍不住去窥姜思齐,见他神色如常毫无异状,心里暗叫:大人果然晓得!
“那些人走后,这人不再讲话,扬头盯着房梁出神,过来半天又低头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不瞒大人,当时小的有心擒贼先擒王,可被绑得结结实实难以动弹,实在丢了大人的脸,正在苦心想法子,这人已然放下了毛笔,在那里愣了很久,忽然伸手把几张写满字的纸团起来丢到一旁,又瞅着小人道:‘白写了这么多字,不过废话连篇,却也不用了。”说着嘿嘿冷笑起来。这次他笑得更是瘆人。”他口述到此,身上汗毛犹然直立。
姜思齐伸手拂去扫上袖间的雪片,向他微微一笑,“乖戾之人到处都有,也不必理会。”
张弓看到他面上淡笑,心里嗖嗖犯冷:怎地大人竟会和那人有几分相似?难道是我眼花了?他平时可不是这般笑法,赶紧挪开眼不敢看,道:“小的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又狠狠骂了一通,寻思死活也要骂个够本。可这人也不知怎么回事,小的骂得越凶,他就越发笑的开心,好像几辈子没这么快活。小的见了也干脆不骂了,省得给这人添开心,好容易等这人笑够,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江湖人?哈,江湖人!果然还是荤素不忌。’小的琢磨半天也没懂这话是啥意思,是说小人吃肉又吃素?呸,又干他鸟事!……啊,那个那个,大人恕罪!”
他最后两句话语调数折,听得姜思齐啼笑皆非,五味陈杂,摇头道:“我说了,性情乖戾之人到处都有。”
张弓点头哈腰,“大人说得对!嗯,他说完这句话,指着案上一个木盒道:‘这是他人之物,在我这里保存已久,给你家大人捎回去。”他说着便从背后卸下一个包裹放到脚下,蹲身打开包袱皮露出里面之物,却是一具黄梨圆木匣,与寻常条形截然不同。
张弓捧匣过顶,“就是这个。小人背着也不沉,不过怕藏着机关,不如明日叫匠人先查查看如何?”
姜思齐摆手示意他放下,道:“不必。”见他还在迟疑,道:“无事,你放下就好。”顿了顿,又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张弓正小心翼翼的放木匣,闻言头登时便耷拉下去,“他啥也没说,只叫人把我眼睛再蒙上,再能睁眼时已又重回到城门旁,若不是身上多了这个匣子,小的还真当自己做了个梦。”说到此处忽咿一声,道:“对了,小的被架走前,听他说了两句话,什么什么东流,什么山的,可惜小人没记住。
姜思齐默然,半晌轻叹一声,“东流自朝暮,千载空云山。”
张弓眼前一亮,喜道:“正是这话,敢情大人也知道!”说罢又呸呸两声,轻抽自己一个嘴巴,“那是自然,大人什么不知道!”他星夜赶路,撑到此时将诸般事交代完毕已困乏到极点,姜思齐命其休息不提。
于是书房之中又剩下姜思齐一人。
飞雪满空,青松尽缀梨花白。他袖手立于窗前,仰首望向被雪与夜湮没了的夜空。
几颗孤零零的星子洒出寒光,映着巍巍的京,也一同照了边疆的城。
寂寞对伊水,经行长未还。
东流自朝暮,千载空云山。
谁见白鸥鸟,无心洲渚间。
他静立良久,直到鬓角湿冷,终于伸手合拢了梅窗,转身坐回案前,凝视着那圆形木匣。
这圆匣分为上下层,两层皆环刻单排篆字,扭之咯咯有声,正是为军务而设的机关盒,需上下对齐方能打开,多次试错则会自毁。他试了两三个从前常用的口令,均是不对,便停下手,闭目思索片刻,忽然双眼睁开,从上层寻到一个中字,再从下层挑出一个平字,双手用力将中平两字对齐,果然听到咔嚓一声,木盒应声而开。
半块铜印在静静嵌于其中。
铜印似是被人生生从中被劈断,外面甚为光滑,内面则粗砺不平。他握起铜印翻转过来,就见底面刻有西北道三字,刻字遒劲古朴,可惜并不完整,最下那个道字丢了小半,显是被留到了另外半边。
另一边亦有三字,若是铜印合齐,当成六字。
——西北道元帅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