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惊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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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文大人的白头又一次几乎撞上石柱，然而天子决心已下。章王世子池凤翎为正，礼部侍郎殷浮筠为副出赈使庆兹府，随行还有数十位各部官员。新任七品监察御史姜思齐亦在随从之中。得知自己被授此职时他啼笑皆非，若问杨枢密从前最讨厌的是何人，莫过于乌鸦一样叽里呱啦整天参人的御史台，万万料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只黑乌鸦，可见做人不可太铁齿。
李兆新留馆任命日前已发，同日又得知姜思齐将去庆兹府，不免亦喜亦忧，拉住他喝了半宿的酒。回府途中姜思齐只觉马腹两旁鼓鼓囊囊，知必然是李兆新为自己备下许多金银，心中如有所感，只仰头望向漫天颤巍巍的星斗。
馈赠虽厚，他又怎会将其放进眼里，然而从前无数人敬他重爱他畏他，只因他是老天厚爱的杨季昭；而今他无权无势无名无貌，不过行走世间最寻常一介凡人，却仍能得到这许多人相助，实在意料之外。纵然身死家破际遇惨烈，他却始终没有成那满戾气的恶鬼，岂不正是因为人世这一缕微光？
钦差出行之日，平乐长街上薄雪清莹。池凤翎在马上缓缓而行，黑蟒大氅被风扫动扑扑作响。他让出身旁清癯老者半个马头，身体微曲尽显尊敬之意，笑道：“竟烦劳崔大人亲自来送行，这可折杀小子了。”
老者下颌几缕稀疏白须，稳稳端坐在一匹青骢大马上，正是知政使崔翮，闻言笑道：“世子此去千里，本府送几步路又管什么。”说话间目光探向池凤翎身旁的礼部侍郎。殷浮筠在马上欠了欠身，“下官见过知政。”崔翮手拈胡须向他点点头，却不说话，向四周扫了一圈，见到两三张熟面孔，大部分却甚是陌生，待瞥见官员中的姜思齐，目光驻留一瞬，随即转向池凤翎，道：“那可是付山城的姜进士？”
池凤翎颔首道：“正是。知政大人可有训示，我叫他过来可好？”崔翮摆摆手，“这倒不必，”又向池凤翎交代些庆兹府的风土人情。他年轻时游历广阔，对庆兹也颇为了解，一桩一件娓娓道来直令池殷二人不断点头。
姜思齐离得甚远，只见打头几位大人谈笑风生，却听不清说什么。他也没想到皇帝会命崔翮亲自来送，这番情面可着实不小。天子如此大肆为池凤翎张目，莫非竟真存了易储之心？这却委实讲不通。当今天子膝下单薄得紧。虽安贤妃曾为他诞下一对龙凤胎，却双双夭折于天花，就连安贤妃自己也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如今他的血脉只剩已故蔺皇后所出的太子池崇和陈德妃的小公主池茹。池熙与皇帝只是异母兄弟而已，总不会当真挑他的儿子继承大统。
此事说来似乎绝无可能，但是姜思齐心中总有些疑窦难解。
他自幼生长在宫中，皇帝池霖只长他两岁。两人可谓总角之交。因文贤皇后无嫡子，当年池霖与诸兄弟间的储位之争可谓激烈之极。杨季昭碍着贵胄外戚武将三重身份，恪守纯臣本分完全不曾涉足其间，但他与池霖交情深厚，不发一言即是站队，何需向他人明志？池霖继位后，君内将外，天各一方，但他始终以为两人天涯比邻，平生知己。
只是这份知己的自诩，却在进京之后渐渐消弥。
不知何时开始，他发觉皇帝变得越来越阴郁多疑，有时明明面上带笑，眼中却蕴满凛冽的风雨，望向他的眼神更加深不可测。
是否无上的君权会将一个人彻底改变，还是当中另有隐情？他始终不得而知。
然而如今……
姜思齐摊开手，晶莹的雪花飘入掌心，很快化为一滴清露。
往事已矣，故人非旧。当初结下的情谊无论发自肺腑，亦或不过是他人权宜之计，如今都再无干系，从杨氏阖家死去的那一日，便已故友义断君臣缘绝，二人间只剩下不死不休。
他自沉思中抬头，发觉坐骑已停，队伍已行至锦绣门前。此为北向必经之地，出了这道门再行数里便可从北城门出城，酒肆茶楼无数，往日里人潮如涌，今日自有早早差役净街。空街上空旷寂静，除开街两旁执棒林立的澈都差役更无闲人。数丈高的牌坊上，太宗手书锦绣二字在轻雪中异常森严。
锦绣门前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纵是世子和知政使亦不得免。池凤翎翻身下马，又要去扶崔知政。却被崔翮一躲，笑骂道：“本府就老朽成这样，没人搀连也马下不得了？”池凤翎一笑收手。待崔翮和殷浮筠两人都下了马，他端正衣冠提步向前走去，待到锦绣门丈外撩袍跪倒，朗声道：“太宗在上，陛下明鉴，不肖子孙池凤翎今日奉旨出京赈济庆兹府，必竭心尽力，不令一老失所依，不任一幼失怙恃。若有半分差池，臣甘愿万刃加身不惧不避！” 言罢朝牌坊重重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转身欲向崔翮等人招呼。
然而就在此时，两旁本空空如也屋顶上乱箭齐发，向钦差行队兜头射下！
最先两支箭矢向池凤翎胸口穿来，他手疾眼快，长剑出鞘，剑尖一旋将其矢搅落。
崔翮就听耳旁风声大做，还没容明白就觉眼前一黑，胸前大力扑来，身体向后便仰，却是被人合身冲倒在地，直摔他得天昏地眩，眼前发花，忽听身旁有人低哼一声，声音中微有痛楚之意。他眯起眼，终于看清殷浮筠伏在自己身上，平素那张雪白面孔此刻更是有如新雪，肩头一支长长的羽箭触目惊心。原来他竟是以身为崔翮挡箭，崔翮方失声惊道殷侍郎,眼前一炸，便似有无数光点鼓噪而来。这些光点又急又密，仿佛天地只有一片金光。他第二声还未发出，眼前蓦地一黑，此刻青骢马发出一声稀律律的凄惨长嘶。原来不远处池世子见势不妙，手抻马缰生生将坐骑扯到二人身前挡下又一轮箭雨。
骏马四蹄刨动悲声长嘶，却始终不能脱离桎梏，只能做崔殷两人的箭盾。池世子左手控缰，右手急转挽开一朵又一朵剑花，将四面八方来的飞羽根根碰飞。他虽武功精强，可分心二用之下依旧十分辛苦。箭矢愈来愈多，那青骢马身上剧痛难禁，挣扎愈烈，突然间后蹄猛一发力，把执缰的池凤翎带出一个趔趄，不由他长剑一斜，剑花登时现出个缺口，有支箭矢象生出眼睛般从连绵剑网中钻出，直取胸膛。
这下实在太快，他不及闪避，唯有眼睁睁看着那箭扎向心口！
眼见冷箭将至，突地有道寒光劈来。这光芒后发先至，当的一声，箭矢被斩成两节，铁头斜坠噗嗤扎入雪中。池凤翎顷刻间从死到生，一时汗透重衣，左手不由一松。惨中数箭的青骢马挣脱他掌力，欢嘶一声四蹄如风跑了。池凤翎也顾不上寻马，凝目见一人立于自己几步开外，手中剑走龙蛇，光华千道，似梨花一夕暴绽万点雪光。不过一个轮转，箭矢便如雨击碰铁壁，纷纷坠地。
来人正是姜思齐。
近百年来京畿中哪里曾逢此事？连金鳞营在内文官武将刹那间瞠目结舌，直愣愣的戳在了原处，直到第一轮箭雨激起阵阵惨呼，众人才如梦方醒抱头而窜。因姜思齐官衔甚低，在队伍中靠后居中，亲眼见到他身旁一名舍人惨叫倒地，亦不由震惊，然而他何止身经百战，当即伏低身体举头观望，面前无数箭矢交错呼啸，大半都向最前方的池崔殷三人招呼而去。幸得池凤翎引马相抵，这才躲过一劫，然而情势岌岌可危，三人命在旦夕！
他几个箭步跃到一名倒地金鳞营军射侧，探手将其佩剑撸下，飞身冲至池凤翎身旁。此时恰逢一箭突袭，他当即劈剑而下，解救世子于危厄之中，接踵而止的乱箭亦被他一一化解。
这两年他习武不辍，除了科考几日外，当中竟无半天耽搁。虽限于这具身体的膂力体格，所得尚不足前世六成，然而杨季昭又是何等天资卓绝之辈，便是薄得他五六成亦足以当得将才，更遑论他眼力经验反应判断都还依旧是当年那攻无不克的战神。目下情形凶险无比，不由他精神暴涨，一柄长剑在手中迸出千万电光，来箭虽又急又猛，也都化为木屑飞扬。
他掌上动作不停，余光环顾四周，见金鳞营将士在最初愣怔后都纷纷拔刀抽剑，口中大声呼喝前后包抄而上，亦有将官下令弓箭手朝来箭处回击，可惜以下击上地势殊为不利。只是固然有所应对，众营军却是各自为政全无章法。
姜思齐虽知京畿守军久不历战阵，糜烂难以避免，但如此乱象还是令他讶然，又见前方倒地不起的伤亡者中有袭金甲压着青袍若隐若现，心下顿时一沉：难道金鳞营主将都宝英竟已在此阵亡？情势紧急容不得他细辨，眼瞅着金鳞营军卒又有数十人赶来应援，心中不松反紧，一剑扫落两矢，目光向身旁池凤翎瞥去，见他手起剑落应对从容，提气喝道：“世子可记得宣总兵如何遇刺？”
池凤翎激战正酣，闻言一怔随即省悟，“自然！”
姜思齐见他有了提防，再不多言，向后连撤直抵崔殷两人身旁，以剑抵地单膝虚虚一压，道：“两位可无恙否？”
崔翮一介年近花甲的文人，漫天飞矢中被冲撞在地，虽未受伤也绝称不上好，但他老而弥坚，沉着道：“本府无碍。倒是殷侍郎受伤不轻。”殷浮筠半委于地，面色苍白如雪，听得崔翮这般说摇了摇头，“不碍事。”举动间抽动伤处，眉心一紧，旋即仿若无事。
姜思齐早见他半边肩头都被血染得通红，便欲伸手拔下羽箭，殷浮筠忽面上变色，惊道：“小心！”他立刻回头，只见数名黑衣人已然逼近，正与一干金鳞营官兵缠斗，街两旁本来合拢的门窗地破开，许多黑衣人自门窗后和屋顶上纷纷涌出，一眼扫去足足有百余之多。
此时箭势已歇，池凤翎收剑定在原地，突然见到这许多敌人，不由剑眉皱起颇觉棘手，就在这时听姜思齐唤道：“烦劳世子护住两位大人！下官还要借你名头一用！”
池凤翎一怔，姜思齐已冲进金鳞营将士中向打头将领喝道：“何定春，世子问你今日金鳞营口令！”那何定春正是金鳞营副督，在苦斗中忽听陌生官员发问，一时懵住，手上刀势也不由一缓，险险被人劈中，慌得他急退两步，又听那官员大喝道：“世子问你话！”急切中来不及多想，高声答道：“金乌！”
姜思齐得信更不迟疑，足尖点地身体飞纵，踏上最近一名刺客肩头。那人闪躲不及被踢个正着，正欲反手去砍。姜思齐已借正这一踢之力跃起丈余，手中长剑平平挑出，刺中对面酒肆楼顶栏杆，剑尖瞬间倒卷，他就势向后翻转，勾住此侧酒楼横栏，一个鹞子翻身端正身形，俯身凝望下方。只见人影憧憧，黑衣青衣金甲朱袍混杂一片，高声大喝：“金乌！金鳞营结阵！”
这番攻袭突如其来，金鳞营人心惶惶，只知手执兵刃茫然砍杀。这京畿营盘官兵虽盔明甲亮威风凛凛，但平素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又经过真正战阵？且失去主营官在先，亲眼见到血肉模糊的惨景在后，手脚发软抱头逃开者大有人在，便是与刺客缠斗的也颇多无措。正在此一击而溃的当口，乍听有人舌绽春雷喝令结阵。正所谓积习难改，大伙儿也顾不得多想，信手挥舞几刀后便纷纷寻到队友，象平时一般十五人站到一处。
姜思齐深知金鳞营战力堪忧，不过因其常在皇帝群臣们面前操练武艺，这瞬间结阵亮相的本事倒是天下无双，果然一声令下，众官军便迅速集结成群。平乐长街上本是人影憧憧，此刻却倏地一收，登时多出若干集结的小队。
池凤翎周围的数十名金鳞营各就各位，从封地带来的卫队也已如城墙横档于前。虽为避嫌这支亲卫队不足四十人，但却不必担心再会如宣瑚生那般变生肘腋。他松了口气，长剑当胸，俯身伸手去搀崔翮。待崔大人颤巍巍的起了身，又将殷浮筠扶了起来，却见他面无血色，清黑眼眸凝成一点，目光透过濛濛飞雪，望向那屹立在高处之人。
结阵之变陡生，众刺客虽是武艺高强，也不免有刹那犹豫。
姜思齐挣的就是这瞬，他手中长剑立起，骤地向前一点，大喝道：“金乌！盾牌手弃刀起盾！”
每小队各有三名身背木盾的盾牌手，本来手执刀剑只待厮杀，闻得一声号令，经年军规之下竟忘了敌人就在眼前，齐齐弃刀丢剑，反手抽过盾牌挡在胸前。顷刻间三面木盾竖起，将小队大半护住。盾牌堪堪放稳，就听噗噗噗数声，原来黑衣刺客已赶至，利剑正正劈上盾牌！
就在这时，第二声号令也已发出，“金乌！弩手击发！”
小队次列便是三名执□□的兵卒，早在结阵间便解下腰间铁弩抓在手中绞开驽弦，此刻听到号令毫不迟疑当即摁下扳机。刹那间三支亮晃晃的刚驽便呼啸而去。这番出其不意，虽刺客均武功不弱，但丈余内弩箭转瞬即至，登时惨呼四起，这一轮便射翻十数人！
姜思齐一口气不歇，宝剑当空挥下，“金乌！长枪手突刺！”
他话音未落，四杆林立的长枪蓦地横下，从盾牌之间骤然刺出。簇簇红缨明烈如火，点点枪尖光似寒星。
鲜血飞溅。
不过一枪，半数刺客悉数中枪。铁枪过处，割命如草。正是此鸳鸯阵最恐怖之处！
姜思齐目光扫过，适才纠缠不休的刺客此时已杀伤过半，满眼鲜血残肢。他执剑俯瞰，心头一片冷冽：任尔何等武功高手，又有何人能当临阵一枪！
这一排枪扫过，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孰料想天不从人愿。下一步本应金鳞营刀剑齐出近身搏战，可惜军士委实疏于战阵，仓猝之间被人喝令发驽出枪尚可，待血肉真正溅起，鼻间嗅到的全是腥气，杀死敌人的长枪兵自己倒慌了手脚，竟有不少人忘记收枪，缩着头呆在原地发傻；而众刺客这一轮虽因出其不意死伤惨重，但人人悍不畏死，不过少顷即探明形势，不退反进迎头而上。他们武功高强又搏命而战，待到近处就地缩身打滚，手中刀剑寒光闪闪，自木盾之中戳进去，转瞬便换成金鳞军呼痛之声大起，不少盾牌手大腿已被砍个正着。这群刺客趁势再前，第二排弩手不及搭弦扣扳机便即负伤倒地。其余兵卒见情况不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结阵，立时丢盾拔刀护住自身。
攻守之势顷刻倒易，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姜思齐虽知这不是自己的西北军，却也没想到天子亲营会脓包到这个地步，眼见胜机转瞬而逝，也只能暗骂句一群不成事的纨绔膏粱，纵身跃下酒肆，朝池凤翎和崔翮方向发力赶去。
池凤翎乃是他翻盘帅子，崔翮更为朝廷基石，岂容有失！
刺客中不乏眼光锐利之人,早发现此人指挥若定，不等他落地就有两名黑衣人一左一右包抄上来。
姜思齐滑身绕到右方刺客侧向，剑尖飞起直取他喉间。那刺客宝剑横起向上便磕，他本待两剑相交，谁知竟一剑走空，原来这是一式虚招。姜思齐趁他一愕，已冲到另名刺客面前，剑交左手，向那刺客兜头而下。那刺客右手执剑，对姜思齐这记逆向斜劈姿势颇为不便，只得勉强反手相接，然而劲力毕竟较弱，只听当啷一阵牙酸之音，他手中那柄长剑已被重重压下。姜思齐顺势加力向前，剑刃从那刺客面门直划胸前。这剑虽未致命,刺客胸膛却已被割出一条长长的血道，他大喊一声向后便退。此时先头刺客剑光扫来，姜思齐一个铁板桥腰身下压，堪堪躲过这记杀招，脚下就势一溜，直取刺客双腿。此人亦甚为了得，身体腾纵，掌间长剑向他当腰劈下。
这反应不可谓不神速，却终究晚了一步！
姜思齐腕间用力，双腿向上连环疾踢，待触到那刺客右腿，更加如索盘绞，发力向下一带。那刺客身体在半空中毫无着力处，竟被他拖到地面。长剑一斜错开了姜思齐要害，直扎入他左上臂。姜思齐恍若无觉，在那人倒地刹那剑朝他胸口一送，就此取下他性命。
此时周围又有若干黑衣人发觉这边动静，见他身着官服又势不可挡，纷纷弃对手不顾，直朝他扑来。
姜思齐不管不顾一径向前，心念翻涌不绝：这许多高手埋伏，这般决绝来袭，又岂会没有一击致命的杀手锏！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惊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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