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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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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逐渐回暖,林霰将副驾车窗打开一个缝隙。他一手撑着额角,吹着丝丝缕缕的夜风,闭目养神。
陆承天感觉自己身旁坐着一只吃饱喝足的猫,慵懒地眯着眼睛。
这些年,林霰硬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病弱。跟着市局的人走访审讯了一天实在累得够呛,为了安抚陆承天的情绪,又专门带他去吃了顿饭。
就在闭目养神的过程中,他睡着了。
夜色里,有收摊归家的贩夫走卒,也有还在疲于奔命的外卖员、代驾和大车司机。他们与这座沿海城市纸醉金迷的夜色格格不入,却又如巨大怪物身体的末端的毛细血管般无处不在,为怪物供应着生命的养分。
在无数个独自驱车回家的夜晚,陆承天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共情这些异乡者内心潮水般淹没一切的孤独。
但此时此刻,林霰在他身边,呼吸悠长浅淡,似有若无的凌冽檀香味被他的体温烘出一丝暖意,萦绕在不大的车厢内,填满了每一处虚空的缝隙。
陆承天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车速也随之降低,仿佛生怕搅扰了林霰的梦境。
他住得离市局不是很远,有时候晨跑一个小时就能过来,却在路上磨蹭了半个小时。
车驶入小区地下车库的时候,林霰还在睡,好像很久都没有睡过这么一个囫囵觉似的。
“哥——”陆承天低低叫了一声,却又生生止住了。
他轻手轻脚地解开林霰的安全带,没有让它自动回弹,而是伸手握住,让它不声不响地回到原位,又从后座上拿起那件备用的黑色羽绒服,盖在了林霰身上。
在做这个动作的过程中,林霰温热的鼻息扫过他耳际,陆承天呼吸错乱了一个节拍,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林霰的嘴角天生有些上翘,睡着的时候仿佛在微笑。陆承天的视线落到了那浅粉色的嘴唇上,眸中涌动着夜色下的漆黑潮水。
他微微低头,两人鼻息交错。
他想到了乌篷船内林霰那个恶意的吻。那甚至不算一个吻,他都没有来得及感受这两片唇瓣的温度,如同浮光掠影,一触即分。
地下车库偶尔有车泊入,车厢内却十分安静。陆承天凝神听着林霰清浅的呼吸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昏黄暧昧的车顶灯下,林霰雪白侧颈上的那颗红色小痣分外夺目,几乎灼痛了他的眼睛。
陆承天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周边无数人给他介绍过各种类型的女孩,他没有讨厌过她们当中任何一个。
有一段时间,为了向赵一清证明他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的性向,他对相亲对象来者不拒,不是在上班的路上就是在相亲的路上,却全都无疾而终,还被赵一清嗤笑过。
他一直以为,童年的阴影造成了自己某种程度上的情感障碍。
直到重新见到林霰的那一刻,他一时间间竟难分清,自己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感情,究竟是感激和憧憬,还是相思入骨。
就在他即将吻上林霰的那一瞬间,林霰放下了撑在太阳穴一侧的胳膊,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呢喃。
陆承天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要做什么,立刻撤回原位。
林霰懒散地睁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眼前陌生的地下停车场,看着端坐在一侧的陆承天,从羽绒服中伸出手,抬腕看了看时间:“哟,都这个点了。我睡了多久?”
“也就在我家地下停车场睡了半小时吧。”陆承天故作嘲讽。
陆承天生怕林霰冻感冒,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四面的车窗都留了缝隙。
此刻,林霰觉得有些热。他将身上那件熟悉的羽绒服叠好,放回后座,笑道:“感觉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真是年纪大了。”
“真的只是因为年纪大吗?”陆承天冷不丁道。
林霰闻言一愣,没有反应过来这又是触碰了陆支队哪片逆鳞。
只听陆承天大言不惭继续道:“难道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吗?”
其实陆承天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林霰上下打量了他几秒,坦诚道:“嗯,好像有这个原因。”
陆承天:……
虽然多多少少感受到了陆支队的极简风格,但看到那一尘不染的“样板间”,林主编还是啧啧称奇。
所有的柜子都是磨砂白,地砖是带大理石纹的浅灰色,两室一厅的空间在白色灯光下,硬生生有了一丝“无人之境”的气质。
书房的门是关上的。
其他房间房门大开,沙发、床单、客厅的地毯,都是清一色的低饱和蓝。
“你这房子,装修得真够——”妙笔生花的林主编琢磨了一番用词,最后简短道:“清心寡欲的。”
陆承天去卧室拿出一套全新的换洗衣物和毛巾扔给林霰:“凑合用吧,明天帮你搬家。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搬去你那也行。”
林霰:“我今早才答应你搬过来接受你的免费保护。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这些的?”
陆承天淡淡道:“平时就准备的,如果有客人来也方便些。浴室热水即开即用,你要是洗澡可以先去。”
林霰看了一眼那套浅灰色睡衣和内裤的尺寸,还有脚上那双刚刚合脚的灰色毛绒拖鞋,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承天,随后一言不发地向浴室走去。
等林霰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出来,发现陆承天正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很老的香港电影。
画面中,吴彦祖饰演的卧底阿力正和刘德华饰演的毒枭昆哥在医院勾肩搭背。阿力贴心地给身患糖尿病但嗜甜如命的昆哥带了一包甜点,还告诉他吃不完要扔掉,不要被他老婆发现。昆哥笑道:“怎么会吃不完?”
那些画面在陆承天瞳孔交织成斑驳的暗影。
林霰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将沙发微微压下一个凹陷,沐浴露的清香似有若无。
“哥,卧底真的会对毒枭产生感情吗?”陆承天冷不丁问道。
“你喜欢吴彦祖?”林霰又顾左右而言他。
陆承天转头看向身侧。
林霰的脸在昏暗灯光下如同上了一层白釉,却又有种岁月沉淀过的温和。他浑身散发着水汽,带着沐浴后的清新,丝丝缕缕的檀香味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他包裹其中。
“没你好看。”陆承天简单干脆地评价道。
“什么?”为了放大吸毒后的幻觉,电视中忽然响起一阵恐怖音效,林霰没听清。
看着陆承天脸上斑驳交织的光影,他似乎又隔着光阴看到了九年前的少年。
他眼眸漆黑,比曾经多了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深沉,嘴角的弧度微微向下,冷冽得近乎忧郁。
两人并排坐着,不声不响。
看到吴彦祖逐渐爱上张静初饰演的吸毒者阿芬,林霰忽然开口道:“卧底永远不会忘了自己的目标。至于卧底和毒贩之间所谓的感情,在毒贩眼中,可能是真情实感,但在卧底眼中,一切都是手段而已——这部电影不就是讲这个吗?”
“那如果卧底爱上了毒贩,还会记得自己的目标吗?”陆承天眸中光影闪动。
看到阿芬将针管里浑浊的液体注入自己脖颈中,那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快感忽然又从林霰记忆深处缓缓爬出。
那是挥之不去的心瘾,需要更大的痛楚去消磨。
他轻轻拍了拍陆承天的肩膀:“我累了,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听见客卧的门关上,陆承天关掉电视,去浴室冲了个澡。
随后,他打开紧闭的书房,走了进去。
铁灰色书架上,全是整齐码放的报纸和《镜观》杂志。雪白墙壁上,贴满了泛黄的剪报。此外,极简的书房只有书桌和一把椅子。
墙上的每一片剪报,都来自那份叫做《最新消息》的报纸——那是林霰曾供职的报社,因为时常发布犀利报道、触犯各方利益,八年前被强制关停。
每一篇文章下面,都写着“本报记者林霰”。“贩毒村”“黑煤窑”“自闭症”“家暴”“孤儿院”——粗黑的标题触目惊心。
陆承天闭上眼睛,都可以背下每一篇的内容。那些报道,几乎没有出现过受害者的名字,字里行间冷静克制,却让人感觉到执笔者巨大的温柔和悲悯。
虽然相遇不过短短一周,但通过搜集这些报道,陆承天觉得自己在参与和见证林霰的人生。
在边学习边打工挣钱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林霰的报道几乎成为他生命里全部的光亮。他想当警察,正是因为想像林霰一样,做一些真正能推动社会公平正义的事。
墙正中那张剪报上,林霰挎着一台老式相机、神采飞扬。
这些年来,少年跌跌撞撞地奔跑着,终于见到了眼前的青年,甚至如愿让他在家中住下。
陆承天眼底泛起一抹温柔。
他走出书房,关门的一瞬间,似乎听见林霰房中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吟。
陆承天凝神细听,整个空间再次陷入沉寂。
他笑自己产生了幻听,回到卧室躺下,很快便陷入梦境。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阵警笛声。陆承天挣扎着醒来,感觉喉头发紧。
空气中浮动着霉味,墙皮一片片剥落下来,不知什么地方发出滴答的水声。
他起身走进狭窄的卫生间,光线昏暗,水箱旁边有个老旧的柜子,深红色的油漆褪色斑驳,露出木头的黄褐色。
水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他上前,打开衣柜,“啊”一声叫出来。
柜子里,披头散发的女人蜷缩着,面孔惨白,颈部扎着浑浊的针管,嘴角泛起诡异的微笑,眼窝处是两个巨大的黑洞,流出两行深红色的液体。
看到他,女人伸出遍布针孔的枯瘦双手扼住他的脖颈,声音尖利地重复道:“你不爱妈妈了,你不爱妈妈了,你不爱妈妈了……”
“妈,放开我,求求你,我没有不爱你……”陆承天感到一阵窒息。他想挣开那双手,却感觉全身绵软无力。黑色潮水忽然从一旁的抽水马桶中涌了出来,很快就没过他小腿。
那冰冷黏腻的潮水即将没过他鼻腔的时候,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急速呼吸着,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夜色深沉。陆承天还未从窒息的痛楚中回过神来,只见没关严的卧室门被推开,暖黄色的灯光顺着地板流淌进来。
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模糊的人影走进来,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的氛围灯。
林霰端着一杯温水,递给陆承天,在床边坐了下来:“梦到你母亲了?”
“嗯。”陆承天嗓音嘶哑,那种被扼颈的痛苦和压抑感仍旧没有过去。他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这才觉得好了一些,问道:“老年人怎么还没睡?”
“刚想好一个策划案,有点渴,出来接杯水,就听见你说梦话。”林霰声音有些低哑。
他刚给自己来了十分钟的高强度电击,平复了许久,此刻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就来忙着照顾做噩梦的小年轻。
陆承天在自己家睡觉比较随意,光着上身,冷汗顺着刀刻斧凿般的肌肉线条流淌下来,大大小小的疤痕清晰分明,尤其是盘踞在腰间的那条十几厘米长的疤痕,如一条巨型蜈蚣。
这是林霰第一次见到陆承天身上的疤。他眉心微蹙,转身要拿湿毛巾给他擦身,却被一阵巨大的力道从身后拽了回去。
他刚想问“你是不是还没睡醒脑子抽了”,却被陆承天紧紧拥在怀中。
陆承天环抱着他,将下巴搁在他肩窝,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清冷的香气,低声道:“哥,不要走,陪陪我。”
林霰:……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有节奏地拍了拍陆承天汗湿的脊背:“好了,没事了。”
陆承天是个冷硬强大的人,几乎没有人见过他脆弱的一面,因此脆弱起来也格外惹人心疼。
当陆承天低声恳求林霰陪他一起睡的时候,林主编也没能拒绝这个扯淡的要求。
他掀开被子躺到另一侧,在陆承天规律的心跳声中闭上眼睛。
夜风带着海水的腥气在窗外呼啸回荡,不一会儿,室内只剩悠长的呼吸声。
林霰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夜色中陆承天分明的轮廓,摩挲了一下隐隐作痛的手腕,无声道:“我到底该不该把你牵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