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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风雨来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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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雨已经下了两天两夜，校园里雾气弥漫，人身上也总是潮潮的。我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故乡。那边也会下雨，不大不小的，足够车轮溅起泥汤，可要是想在荒山上催几棵树苗出来，那点雨水又太少了，烈日一照就不见。大地永远是干渴的，得不到雨，它就吸地上的人，把他们的皮囊吸干，嚼一嚼，再吐出来。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滴血？血流尽了，他的梦想该飘去哪里？
我早早来了图书馆，出门时林晓阳还没起床。他喜欢在雨天睡觉，周末就更喜欢了。
我坐在四楼老地方，面前摊着一本《电动力学》，第四版，深青绿色的封皮，有些像铁离子偏多的绿松石，三个小时翻了两页。手机在它旁边陪着，屏幕上是我和父亲的微信对话，最近一条是好几天前发的，我告诉他，有门课期中考试了，成绩还不错。他回了一句再接再厉。
下雨的这两天，我一直在找各种各样的帖子，也打了几通匿名的电话。互联网上，每个人出柜的方式不尽相同，有好有坏，但那些五花八门的经验和忠告里，始终藏着同一个词。
经济独|立。
无论是男是女，想要从父母手中夺回自己，都得彻彻底底地斩断脐带。脐带这玩意儿，出生时，医生斩一次，想要逃离时，自己再斩一次。第二次没有麻药，人也长大了，会清清楚楚地痛。要想痛得少一点，就用钱做砍刀吧，刀背越宽越锋利，一刀下去，父母站在对岸，水里的儿子女儿都变回了他们自己。
可我没刀，也斩不断脐带。
我只能看着父亲的头像，幻想他会理解我的心意。
屏幕闪了一下，是林晓阳发的消息：“在干嘛？想你了。”
我翘起嘴角：“图书馆。你呢？”
“宿舍。王浩成不在，好无聊。”紧接着又是一条，“晚上吃什么？”
我正要回复，屏幕一黑，跳出父亲的语音通话。父亲很少给我打电话。现在也不是晚上，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是家里出事了吗？
我拿起电话，跑到东走廊的尽头，按了接听。
“喂，爸？”
“常宇，我在你们学校。”
“啊？”我叫了一声，“现在吗？”
“我来开研讨会，顺路看看你。”
“什么研讨会？”
“第二十一届全国重点中学校长论坛。”
“不是每年十一月才开吗？”
“提前了。”
“为什么会提前？”
“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文理图书馆。”
“好，我就在外面，你马上下来。”父亲挂了电话。
我手心里盛满了汗，在裤子上蹭了好几遍，还是湿的。我合上课本，想收起桌上的纸笔，可手抖得厉害，连着碰掉了两回，最后我蹲在桌旁，像扫垃圾一样，把满地杂物塞进了背包里。
下楼途中，我扶着墙，给林晓阳发了个消息，让他赶紧从我床上下来，把东西收好，没敢说我爸来学校了。
我怕林晓阳闹着要见他。
走出图书馆，冷雨拂面，我清醒了一些。父亲撑着黑伞，站在路对面那排紫叶李树下，背后就是大成广场。他穿了一套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影依旧挺拔。
“爸。”我小跑过去，钻进他伞下。
“你瘦了。”父亲微微皱眉，“食堂吃得不好？”
“还行。”我不敢多说。
“去你宿舍看看。”父亲说。
我大脑一片空白：“宿舍乱着呢，要不先去吃饭吧？”
“不急。”父亲迈开大步，朝北走去，“先看看你住的地方。”
我匆匆跟上父亲，想给林晓阳发个消息。
“路上别玩手机！”父亲瞥了我一眼。
“噢。”我把手机塞回了兜里。
最近两天，林晓阳一直睡在我床上，如果被父亲看到，我俩就完了。
林晓阳，我求你赶紧起床吧！
“爸，我室友可能歇着呢。”我快走两步，挡在前面。
父亲没理会，绕过我继续走。
我俩一前一后进了宿舍楼，我扫脸过闸机，父亲在宿管那里登了记。电梯爬了十几层楼，把我和父亲送上来。
站在宿舍门口，我想假装自己没带钥匙，进不去。父亲随手一摸，就帮我把钥匙掏了出来。
我打开门，走进去。宿舍里空无一人，王浩成和林晓阳都不在。
我暗自庆幸。
父亲背着手，在宿舍里转了几圈。林晓阳的床上堆满杂物，他为了拿取方便，还把床帘大大地敞着，一看就知道昨晚没睡过人。王浩成床上整整齐齐的，没有多余的东西，不用看。另一张空床位上，堆着我们三个的行李箱，也不像是能睡人的样子。
“你们宿舍几个人？”父亲问我。
我想说两个人，可我和林晓阳的书架上贴满了合照，都是最近他用拍立得照的，王浩成的桌子上也有他踢足球的照片。
我爸能看不出来吗？
“三个人。”我实话实说。
父亲点点头。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那头响了过来，沾着水，又脆又急。
是林晓阳。
他看见宿舍门半开着，一阵欢呼：“常宇你回来啦！我有惊喜——”
林晓阳推门而入，看见我爸后，愣在了原地。他右手拿着伞，左手端着一只小蛋糕，盒装的，扎满彩带，上面用巧克力写了四个大字，满月快乐。
宿舍里鸦默雀静。
父亲看了看林晓阳，又看了看他书架上的照片。
“这是你室友？”
“对，我室友，林晓阳。”
“看出来了。”父亲转身进了阳台。
我指了指阳台：“林晓阳，这是我爸，来宿舍里转转。”
“叔叔好！”林晓阳放下了伞和蛋糕。
父亲没理他。
“叔叔想喝点什么？”林晓阳走过来，“我有茶和咖啡……”
“不用。”父亲扶着阳台门，“常宇，咱俩单独谈谈。”
“我去买点东西。”林晓阳抓起雨伞，夺门而出。
父亲坐在我的椅子上，让我坐他对面。
“解释一下。”父亲指着我书架上的照片。
“解释什么？”
“别装迷糊。”父亲把照片拿在手里，“你跟那尕子，是啥关系？”
“室友啊。”我笑了笑，“还能是啥？”
“常宇。”父亲盯着我，“你当我是瞎子吗？三个人睡两张床，搂在一起拍照片，还有那个蛋糕，满月快乐，都是什么意思？”
“闹着玩的！”我翘起嘴角，“我俩关系好，常开玩笑……”
“是吗？”父亲冷笑一声。
“爸，我俩真是闹着玩的！”
父亲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塞给我：“这也是闹着玩的？”
屏幕上是我们学校的校园集市，布局有点像论坛，新版我还没用过。集市热帖一共十条，其中一条的标题叫《物院和文院的那对男同真的好甜！》，点进去一看，配图就是我与林晓阳的牵手照，视角或远或近，时间从早到晚，评论区里还有我俩自习和吃饭的照片。
都是偷拍的。
刹那之间天崩地裂。我听见热流冲上头顶，撞响了一阵乱钟。
“你妈还操心你在学校里找没找对象。”父亲抱着胳膊，“我倒要从别处听说，我儿子是个同性恋？”
“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捧着父亲的手机，“我们只是……”
“够了！”父亲夺回手机，站了起来，“给你两条路。要么立马跟那尕子断了关系，换间宿舍；要么我亲自给你办退学，领你回去复读！”
退学复读？
那我就什么都没了！
学业，未来，林晓阳，全都没了！
“爸，求你！”我拉住父亲的西装，“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父亲拨开我，“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我要去开会了。”
父亲拉开宿舍门，和林晓阳迎面撞上。林晓阳手里提着三杯奶茶，原本是笑盈盈的，一见父亲冷着脸，便不敢再笑了。
“叔叔要走了？”林晓阳问。
父亲没回答，扭头看了我一眼，摔门而出。
“常宇，你还好吗？”林晓阳把奶茶放在我面前。
我坐在椅子上，浑身没劲，无话可说。他抬起手，想碰我肩膀，被我躲开了。
“叔叔知道了？”林晓阳轻声问我。
“嗯。”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林晓阳垂下手。
我仰头看着他，胸口再度腾起热流，像烈火淌成了遍野洪潦。
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当众招摇，不知收敛，我们怎么会被人偷拍，发到网上？
我父亲又怎么会知道？
可他是我最爱的人啊，我怎么能怪他？他说要携手同行，我亲口答应了，就算有错，我也该扛起一半。我讨厌那些遇事就跑的人，我不会把过错都推到林晓阳头上，绝不！
更何况，他没做错什么，我们只是手牵手，走在校园里，到底妨碍谁了？为什么要偷拍我们？又为什么要发到网上？
人世间的雨声滴滴答答，落满了我心头。
“我爸让我二选一。”我看向阳台，“要么断了关系，要么退学回家。”
“他不能这样！”林晓阳嚷道。
“他是我爸，他当然能！”我站了起来，“林晓阳，你还没明白吗？在我老家，在我们家，从来都没有同性恋！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因为就不能有！我爸是中学校长，这件事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做人？”
林晓阳后退两步，靠在我的书架上：“所以你选了哪条路？”
我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选。
放弃林晓阳？我做不到。
放弃学业和爸妈？我没有勇气。
“你需要时间考虑，是吗？”林晓阳望着我。
“晓阳，我……”
“我懂。”林晓阳绕过我，捡起了地上的背包，“家里重要。我不怪你。”
“你要干什么？”
“收拾东西。”林晓阳低着头找书，“我先搬出去，给你时间思考。”
“不行！”我抓住他的手腕，“你不能走！”
林晓阳抬头看我：“常宇，你爸给了你两条路，你现在该做选择了。我不能留在寝室里，继续影响你。”
“你没有影响我……”
“我有。”林晓阳轻轻挣开我的手，“如果我留下来，你只会选我。然后呢？你会不会怨我，让你没了爸妈？”
我会吗？
如果从此无家可归，将来我会后悔吗？
见我不说话，林晓阳苦笑一下，拉开衣柜，拽出几件短袖，塞进了背包里。
“晓阳，别这样！”我有些哽咽，“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林晓阳拉上了背包拉链，看着我，“常宇，你还要在谎话里活多久？你骗家人，骗朋友，最后连自己也不放过？”
“我没骗人……”
“你骗了我！”他厉声嘶喊，“你连爱我的勇气都没有！”
是啊，我没有勇气。
我害怕。
我怕爸妈失望，怕窃窃私语，怕前路茫茫。
但我最怕失去林晓阳。
“我爱你。”我脱口而出，“但是不够啊，晓阳。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林晓阳双眼湿蒙蒙的：“爱当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要是没有爱，你的解决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
爱有什么意义？
人生有什么意义？
我说不出话。
林晓阳拎着背包，环顾四周，看了一眼那只小蛋糕。巧克力字的满月快乐变软了。从我见他爸妈那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三十个日夜，满月快乐大概是他对我俩的祝福吧。
可今天一点也不快乐。
“我去陈雨桐那里住几天。”林晓阳将背包甩到肩后，“等你做选择。”
我想挽留他，想说不用走，想保证永远爱他。但话到嘴边，就没了声响。
也许他是对的。
我应该自己做选择。
林晓阳走到门口，没有回头：“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理解。真的。”
门关上了。我站在宿舍中央，与小蛋糕隔盒相望。
林晓阳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
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人世间有太多的可哭之事，太多的雨。
父亲为什么要拆散我俩？我为什么会如此怯懦？林晓阳为什么走得那么安静？
他早就料到了我们会有今天，对不对？
他早就准备好了被我放弃，对不对？
我侧躺下来，把双膝抱在怀里。瓷砖凉凉的，泪也一样。
雨声渐渐销歇，我爬起来，站不稳，撞上了林晓阳没关紧的衣柜。我拉开柜门，把自己扔了进去，再重重关上。头顶垂着条浴巾，他出门前拽了一下，没拿走。衣柜里很暗，我看不清，但我记得，浴巾上面有棕色的小熊印花，我俩一起去超市买的，很可爱。我把浴巾扯下来，蒙住头，嗅了嗅。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像过年时才会吃的那种橘子。
手机震动了两下，我掏出来看，是父亲的消息：“周三前给我答复。”
我把手机咚地撂下，它又震动。
是林晓阳吗？
拿起来再看一眼，是陈雨桐：“晓阳在我家，别担心。”
“他还好吗？”我打字问她。
“他不让我多说，给他点时间吧。”
“好。”
“集市上的帖子，我找管理员删了。”
“谢谢你。”
“你俩最好再谈一谈，别冲|动。”
“嗯。”
她说得对。
但谈什么？怎么谈？
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能没有爸妈，更不能没有林晓阳。我被他们扯着胳膊，选谁都是断臂之痛。
衣柜里听不到雨声，也许雨已经停了，但我心头还滴着水，擦不干。我把浴巾抱进怀里，就像抱着林晓阳。
如果没有他，我会后悔一辈子吗？
如果选了他，我会再也见不到爸妈吗？
我没有答案，只有两天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