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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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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杀!”“杀!”
“必杀!”
“死树今更青,吴平寻当归。适闻杀此树,已复有光辉。”
一个个文字铁画银钩,蘸饱了朱墨,在她跟前晃动,每一道横竖都在她身边盘旋。
疾风、暴雨、烈日似乎都在她周围迅速切转。
许昭听见了嗵嗵声。
像战鼓,也像祭祀之音,嗵嗵,嗵嗵,一下,两下,响个不停。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往前奔去。
苔原、冻雪、河流、沙土,从她脚掌下蔓延着变换着,似乎无尽无穷,剧烈的呼吸声替代了风雨声渗入她耳边,她不断奔走着,越来越双腿沉重。
眼前的赤色也越发扭曲起来,和明亮的金色混合着,开始流动,如庞然的漩涡,一如灼烫的岩浆,铺天盖地,怪诞又夸张,似乎要把一切吞噬殆尽。
许昭咬紧牙关全力狂奔,想要从这诡异的幻象中挣脱,可没过多久,她还是只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泥泞感从脚踝忽然传来。
低头,她果然看到了足踝陷进了赭红色的泥淖中。
那泥水里混着一些枯骨,白森森的,倒伏着,乱七八糟,到处都是。
可无论看过多少次,那种湿沉的恐惧都毫无削减,被沼泽吞没口鼻、窒息那一瞬,她猛吸了一口冷气,蓦然睁大双眼。
已经是第七次惊醒了。
夜雨淅沥,乌云闭月,长廊曲折的庭院一时只有沙沙声,一片片水珠飞溅在窗纸上,灯花凋落似的,噼啪作响。
屋角的蒲团上,许昭惨白着脸喘着粗气。
刚才所梦的那一切还在她脑海不断回放,她浑身颤抖,抱紧了膝盖,满脑子只剩下了两个字:殷姜。
殷姜,是她现在所在地的主人,许昭以为,此人也很可能就是她近期噩梦频频的罪魁祸首。
五年前一次水患中,师姐从飘着的小木盆里捞起她,从此她便一直在白鹤观长大。
白鹤观是九玄法门的分支,而她目前所在也就是九玄法门的祖祠。
传说,九玄法门是玄门中最好的学府,这宗祠也已有千年之久,即便早已改制换代到了中洲民国,每逢佳节也时不时会有门人甘愿来此敬奉祖先。
今年清明,世道不太平,师姐举观南下避难,顺路也领她们前来祭祖,图个心安。
可对于许昭来说,这里只是个古建筑群,设立在荒郊野外,交通不便,陈旧又庞大,而且充满了怪事。
入住此地第一天,她就总能在隐隐约约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些声音模模糊糊,忽远忽近,源于四面八方;
入住第二天,她便看到了一只金瞳红狐掠过树丛,或跃上房梁,或潜伏角落;
入住第三天,一本小册子从她床板下摔落在地。
那册子名为《殷姜记事》,通篇只有零星几句话:
——“杀!”“杀!”“杀!”
——“必杀!”
——“死树今更青,吴平寻当归。适闻杀此树,已复有光辉。”
剩下的则是一些乱涂乱画的线团,黑红色的,乱码七糟。
许昭立刻合上了那诡异的册子。
可后来她越想越不对。
起初,她只觉得“殷姜”这名字有些耳熟,问了同袍,她才恍然,原来九玄法门的祖师姥就是“殷姜”。
传说此人乃天纵奇才,五岁入门,六岁作诗,九岁修得通天大道,十六岁便已是纵横南北的大术士,是修真界旷古绝今的能人。
然而,那记事中所写的却一团乱麻,唯一能看出是首诗的,经过考证,竟然还是一首《鬼谣歌》——
《异苑》曰:勾章吴平州门前。忽生一株青桐。树上有谣歌之声。平恶而砍杀。平随军北虏。首尾三载。死桐欻自随立于故根上。闻声树巅。空中歌曰云云。平寻归如鬼谣。
而在《殷姜记事》中,这支灵异志怪的短诗甚至特意用了朱笔写就。
不可谓不怪。
结合这些天她别的遭遇来看,更是诡哉。可她没有对任何人倾诉。
许昭知道,窃窃私语除了她无人能闻,金瞳红狐除了她无人再遇,就连《殷姜记事》,别人翻看都只能瞧得见一片空白……
她所经历的这些事,别人都无从碰见。
可如果这里真是传说中的“圣地”,那么就算有些奇事,想必也没什么。
虽说最近她勤做噩梦,但醒来后那些低语、怪影、奇书……已经都销声匿迹了……大约是个好兆头。
许昭拍着心口,想到。
“小囡囡,想什么呢?”一道轻笑忽然从她旁边响起。
许昭微微一愣。
有人?怎么可能有人?
噩梦让她一时有些心神涣散,可她分明记得这间屋中只有蒲团、供桌、供果、神像和神像后垂落的褪色绸布,除她以外再无一人。
可现在,不知几时,那供桌上竟坐着个翘着二郎腿的人。
一身堆雪似的衣袍,蛾眉螓首,云鬓花容,正支颐笑眯眯地与她对望。
“你是谁?”她压着紧张问。
“我呀……”那人闻声跳下桌,“我叫姜姚,是逃难到这儿的。”
骗人。
虽说近年不是水患,就是疫病和饥荒,流民不少,但是哪有逃荒还衣着整洁的?在当世又哪有几个这时候还穿宽袍大袖的?此人定在撒谎!
而且看样子还是觉着她年纪小就好骗,这才对她加以隐瞒。
许昭不由皱眉。
“我确实是逃难来的。”见她不信,姜姚顿了顿轻叹,“半年前,我们屯子闹了水灾,一帮人都往外走,可我后来和她们走散了便流浪到此谋些吃穿……比你们早到了两三天。”
穿?这身衣服?
哪来的衣服?
许昭捏紧了手,大约是被噩梦缠身久了,这时冷不防看着衣着打扮迥乎不同的生脸孔,她心中不安不减反增。
有的吃她还能理解,毕竟这里是她家宗祠,听师姐说,地下别有乾坤,兴许还有存粮。
可姜姚这身纤尘不染的衣服又是哪来的?
是偷?是抢?还是……此人根本就不是活人?
“这帘子后边的地下暗格里有一箱衣物。”似看出了她的疑虑,姜姚指了指神像身后褪色的金绸。
许昭定了定心神,见状爬起来半信半疑捞起帘子,在真的开出了一堆衣服以后锁眉更紧。
她们宗祠中放这么隐蔽的玩意都被这姜姚摸到了。
可现下并不太平,这一路走来她也见识到了许多苦命人,如今也实在不愿与之为难。更何况她只是个小孩,真要闹起来想必吃亏。
还是等师姐们找见了迷路的她再做决断吧。
许昭想着,一声不吭走回墙角闭目养神。
窗外的风雨声渐隐,而她朦胧的困意却渐长。
“小孩姐,你睡了吗?”一只手忽然轻轻拍了拍她小小的肩膀,声音怯怯。
“干嘛?”许昭不耐烦睁眼,忽而顿了下。
一盏灯似的黄澄明亮的橘子被托在手心送近,姜姚带了些讨好的笑,看着她。
“我不吃。”许昭说。
“没事没事,你不吃,我吃,您能发发善心帮忙剥个橘子么?”
“……”
“啥?”她怀疑自己没听清。
“发发善心帮忙剥个橘子吧,小孩姐。”姜姚目光殷切地蹲在她跟前,边说边把橘子往她面前又凑了凑。
“为啥?”许昭问。
一个手脚俱全、智力健全的成年人,干啥要她个小孩帮忙剥橘子?
“我手疼。”
等了一会儿,看她并不反应,姜姚脸上的期望逐渐变成了黯然神伤。
“这些天借宿在此连吃带拿,我心中过意不去,就重新浆洗了暗格里的衣服,谁知一不注意就伤了手,现在疼得厉害。”
“如今已经连着几顿不敢剥果子吃了。”姜姚泫然欲泣。
许昭闻声定睛一看,只见此人满手通红,指甲开裂,鳞片似的皮屑不满了手背,甚至还有几条创口擦破了正在一点点往外渗着血。
她不禁皱眉。
“小孩姐,你做什么?”姜姚惊呼。
许昭不答,只兀自挖了一些脂膏细细涂抹在姜姚其中一只手上。
姜姚愣住了,眨了眨眼,眼神炯炯地看着她,接着忽然轻笑道:“好囡囡啊。”
又拿我当小屁孩。
“呲啦”从袖中的锦囊中翻出纱布扯了一些,许昭一边为她忙活,一边内心狠狠翻了个白眼。
虽然从年龄上,她这时确实不大,但是她一向自认早慧,比如这时,她不光可以和陌生人交涉自如,还能找得见师姐给她的东西为姜姚包扎。
反而这看着比她大了十来岁的成人,偷吃偷穿都会,愣是不知道偷点香油给自己擦擦手,弄得满手裂痕冻疮……还吵着让她帮忙剥橘子。
许昭心中轻哼。
“我不吃橘子皮。”姜姚可怜兮兮小声说。
许昭闻声一愣,低头看了一眼,脸色爆红地轻咳了一声,“知道了。”
刚才一个不留神居然把橘子皮递给她了!
“我想吃橘子瓣,小孩姐。”姜姚可怜兮兮又说。
许昭胡乱应了一声忙递了一片橘子瓣给她。
姜姚看了一眼,别过头。
“怎么了?”
姜姚犹豫片刻,指着橘子瓣撇嘴:“我不吃橘络。”
?
还挺挑嘴。
许昭瞪了她一眼。
从来只听说过大人劝小孩别挑食,她还真没见过让小孩哄大人的。
可姜姚遍手鳞伤,她总也不能直接撂挑子不干,于是许昭究竟还是闷头剥了橘络再喂她。
姜姚衔着橘子瓣,眉眼弯弯。
“你真好啊,囡囡。”
哼。
许昭撇嘴。
油嘴滑舌。
吃到第三个橘子的时候,姜姚终于说再吃就腻了。
许昭顿时松了一口气,掏手绢擦了擦被熏黄了的指尖。
等师姐来了,她一定要把这柔弱但能吃的“活祖宗”甩包袱。
身为个五岁小孩,许昭已觉得自己为了伺候这大人付出了不少,毕竟从头到尾她可是一瓣橘子都没吃,还剥了老半天的橘络。
这世上怎么有人这么娇滴滴的?
吃橘子就算了,还非要去络!
她想着,不禁又皱了皱脸。
“好囡囡,你真乖啊,我多少年都没见过你这么可爱的人了……”托腮笑看了她一会儿,姜姚感慨。
“既然你这么好,不如好人做到底,再帮我个小忙,如何?”是忽然发问。
声音不大,却影影绰绰有些空灵,在祠堂里空荡荡盘旋着。
“什么事?”许昭莫名心头一紧,立马瞪向她。
然而下一刻,不等反应,一片白灿灿的光蓦然从她眼前炸开。
许昭顿觉头昏脑涨。
天旋地转间,她暗啐这姜姚还真是混账!
不光在她们宗祠偷吃偷穿,居然还恩将仇报直接对给她擦药又剥橘子的小孩出手!
一个微凉但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怀抱拥住了她,许昭依稀感觉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最后指尖在她前额逗留。
“睡吧,囡囡。很快,我们就能再见了。”
许昭只觉困意袭来,失去了意识。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一抹朱砂痣已从姜姚两指被渡到了她的眉心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