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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触摸时代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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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界的霓虹灯牌在夜色中流光溢彩,七彩的灯泡勾勒出巴洛克风格的拱门轮廓,将整条街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司命变出两张烫金请柬,守门的红头阿三看到我们衣着光鲜,立刻躬身让路,镶金边的制服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一进门,声浪便如潮水般涌来。中央圆形大厅里,菲律宾乐队正演奏着爵士版的《夜上海》,小号手摇头晃脑,铜管反射的碎光在天花板上跳跃。
穿旗袍的舞女们踩着鼓点旋转,玻璃丝袜包裹的小腿在开衩裙摆间若隐若现,高跟鞋踢踏出令人心跳加速的节奏。
司命护着我穿过人群,他今天特意换了套三件套西装,怀表链在马甲前晃荡,活像从月份牌走下来的洋行买办。
二楼回廊的咖啡座是最好的观景台。刚落座,就有白衣侍者端来冰镇汽水,玻璃杯外壁凝结的水珠滴在镂空雕花的铁艺桌面上。
从这里俯瞰,整个舞池像块巨大的万花筒——戴圆框眼镜的大学生搂着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长衫马褂的老克勒与烫波浪头的摩登女郎共舞,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水兵,正笨拙地跟着《玫瑰玫瑰我爱你》的节奏摇摆。
"看那边。"司命突然凑近我耳边,松木香水味混着话梅糖的甜香扑面而来。他指的方向,魔术师正从礼帽里变出扑棱棱的白鸽,吓得旁边卖香烟的姑娘打翻了托盘。
水晶吊灯的光晕里,穿亮片舞裙的歌女登上旋转舞台,一开口便是甜腻的嗓音:"夜来香,我为你歌唱——"
三楼传来阵阵喝彩声。我们循声找去,原来是杂技表演。
穿红肚兜的小童正在叠起的椅子上做倒立,底下观众纷纷往台上扔铜板。有个穿西装的少爷竟抛了枚银元,银光在空中划出弧线时,司命突然轻掐我手腕:"看左边。"只见两个穿学生装的青年偷偷牵手,又迅速松开,其中一个的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最妙的要数底层的哈哈镜走廊。我对着凸面镜变成个圆滚滚的矮冬瓜,司命在凹面镜里拉长得像根竹竿,两人笑作一团。
转角处突然冒出个照相摊,戴瓜皮帽的老板热情招呼:"先生小姐拍张时新合影?"司命竟真的拉着我坐到布景前。镁光灯炸亮的瞬间,他悄悄往我发间插了朵绒花,相纸上定格的画面里,我瞪圆的眼睛活像受惊的狸奴。
午夜时分,空中花园放起烟花。我们趴在铸铁栏杆上,看七彩火星在夜空中绽开,又倒映在楼下喷泉池里。
司命变出两杯冒着气泡的香槟,杯底的草莓沉浮如同红宝石。"尝尝,"他碰了碰我的杯沿,"比瑶池的玉液如何?"气泡在舌尖炸开的酥麻感让我眯起眼,却见他又从口袋里摸出包糖炒栗子:"这个才是正经。"
回程时路过算命摊,戴圆墨镜的瞎子非说我们面相有缘。司命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往卦筒里扔了块大洋就拽我离开。
身后传来铁口直断的吆喝:"红线牵三生,佳偶自天成——"夜风卷着这声音,混进电车的叮当声里,渐渐消散在外滩的灯火中。
我们刚踏出大世界流光溢彩的拱门,夜风里甜腻的爵士乐声还未散尽,远处突然炸开一声尖锐的哨响。
司命猛地拽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一条幽暗的弄堂。青石板路上,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粝的呵斥:"站住!再跑开枪了!"
巷口的煤油灯将几个追逐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砖墙上。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他怀里紧抱着油纸包裹的物件,额角的鲜血在月光下泛着暗光。
后面三个黑衣警察举着驳壳枪,钉了铁掌的皮靴踏碎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墙头盛放的夜来香上。
"《新青年》编辑部..."年轻人拐弯时低喃的语句飘进我耳中,他踉跄着撞翻巷尾的馄饨担子,热汤泼在追兵脸上引起一阵惨叫。
司命突然掐诀,一缕青烟从指间窜出,化作野猫群扑向警察。趁着混乱,那青年钻进错综复杂的里弄,只留下地上一本染血的《共产党宣言》。
我们刚松口气,主街道上突然传来整齐的踏步声。数百名学生举着白布横幅走来,墨汁写就的"还我青岛"在煤气灯下森然发亮。
前排女生蓝布衫黑裙子,短发在夜风中飞扬;男生们青白的面容绷得紧紧的,手臂挽着手臂筑成血肉长城。有个戴圆框眼镜的姑娘正散发传单,油印纸张上"抵制廿一条"的字迹还带着未干的墨香。
"誓死力争!""同胞觉醒!"口号声浪震得梧桐树叶簌簌落下。队伍后面跟着穿工装的汉子,他们沉默地扛着竹竿,竿头白纸灯笼上写着"勿忘国耻"。
路灯忽然暗了一瞬,再亮起时,我看见学生们眼角反光的泪痕,和攥得发白的指关节。
街角咖啡馆的留声机还在放《毛毛雨》,甜腻的歌声与游行的呐喊诡异交织。穿貂皮大衣的贵妇慌忙躲进珠宝店,橱窗里钻石项链的冷光映着她惨白的粉脸。
司命的手突然覆上我眼睛,但已经晚了——骑警的马队冲进人群,有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生像破布娃娃般被撞飞,怀里的教科书散落一地,扉页"科学救国"的钢笔字浸在血泊里。
"别看。"司命的声音罕见地发颤,他掌心有淡淡的朱砂味,是方才画符时沾上的。可透过他指缝,我还是看见学生们手挽手跪坐在铁轨上的剪影,远处火车头的探照灯正刺破黑暗逼近。
卖报童突然窜出来往我手里塞了张号外,油墨未干的报纸上赫然印着"五四运动席卷全国"。
大世界的霓虹依然在身后闪烁,舞女们的笑声混着萨克斯风飘来。前一刻我们还沉醉在香槟与爵士乐里,此刻却站在血与火的历史裂缝中。
司命摸出怀表看了眼,鎏金表盖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痕。"时空乱流加强了......"他皱眉望向乌云密布的夜空,那里有颗星辰正诡异地明灭。
游行队伍最前方突然爆发出《国际歌》的旋律,法语词句被学生们用吴语唱得铿锵。穿长衫的老先生摘下瓜皮帽加入队伍,他后脑勺花白的辫子在奔跑中散开,像面残破的旗帜。
警察的水龙车终于赶到,高压水柱冲散了人群,却冲不散满地传单上"德先生""赛先生"的墨字。
司命拉着我退到电报局廊柱下,雨水突然倾盆而下。透过雨帘,我看见刚才那个受伤的革命党人竟出现在游行队伍里,他撕下长衫下摆给同伴包扎额头,染血的《宣言》就塞在腰带间。
咖啡馆的玻璃窗后,几个穿西装的洋人举着相机疯狂拍摄,镁光灯每闪一次,就有一片惊呼。
"走吧。"司命撑开油纸伞,伞面画着的折枝梅被雨水晕染开来。转身时最后一眼,是警棍下护着女学生的青年,他白衬衫后背的脚印形状,在雨中渐渐洇成中国地图的轮廓。而远处大世界的霓虹,依旧没心没肺地闪烁着"香槟每客三元"的字样。
我蜷缩在旅馆的雕花木床上,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里微微颤动,将那本油印小册子的字迹映得忽明忽暗。纸张粗糙得能摸到纤维的纹路,有些页码还沾着褐色的痕迹——或许是某个传递者的血。
司命靠在窗边抽烟,雪茄的烟雾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旁缭绕,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边。
"一个幽灵,□□......"我轻声念出扉页上的文字,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些铅印的字句。
宣言里的词句锋利如刀,将阶级剥削的外皮层层剖开,露出血淋淋的真相。读到"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时,窗外的风声忽然变得凄厉,像是万千亡魂在应和。
司命突然掐灭雪茄,鎏金怀表在他掌心翻开。表盘上的星砂指针疯狂旋转,映照出无数时空片段——我看到衣衫褴褛的纤夫在伏尔加河畔弓身,看到伦敦工厂里童工苍白的小脸,也看到外滩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铜牌。这些画面在玻璃表盖上浮动,与宣言中的文字诡异地重合。
"那个飞行员......"我猛地合上册子,油墨味扑鼻而来,"他在现代驾驶的歼-20,是不是就......"司命没有回答,只是将怀表转向另一面。表盖内侧浮现出新的画面:天安门城楼下的欢呼人海,稻田里金灿灿的杂交水稻,还有太空站里漂浮的五星红旗。
他指尖轻点,画面定格在某个实验室,白发院士正在调试的仪器,分明是我们在现代科技馆见过的量子通信模型。
楼下突然传来卖夜宵的竹梆声,混着远处轮船低沉的汽笛。
司命走到我身边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抽走我手里的宣言,变戏法似的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被人用钢笔添了句话:"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墨迹已经褪色,但笔锋的力度几乎要划破纸张。
"写这话的人,"司命的声音很轻,"死在1927年的上海龙华。"他指尖在纸页上一抹,突然显现出血色的掌印,"和他一起就义的,还有二十三个平均年龄二十六岁的青年。"
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惨白。我想起白天游行队伍里那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她蓝布衫上别着的钢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想起巷战中护着油印机的少年,他倒下时怀里还紧抱着铅字盒。这些鲜活的面孔,最终都会变成历史书上的冰冷数字吗?
司命突然握住我发抖的手。他掌心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茧,却比任何仙术都让人安心。
"你看。"他引着我的手指划过宣言中关于"自由人联合体"的段落,鎏金的仙力在纸页上勾勒出细线,延伸向虚空中的某个节点——那分明是我们见过的,现代城市里灯火通明的图书馆,孩子们正围坐着听老师讲《资本论》入门。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墙上的影子剧烈摇晃。我望着窗棂外破碎的月光,忽然明白司命为何总说人间值得。
这些凡人明知理想可能要用生命铺路,却依然前赴后继地往火海里闯。就像那个飞行员的前世,明知驾机冲向敌舰是必死之局,还是义无反顾地拉高了操纵杆。
"所以......"我嗓子发紧,"我们现在看到的苦难......"
"都是未来的种子。"司命变出两杯温热的黄酒,杯底沉着桂花,"你喜欢的盛世,是这些人用血肉浇灌出来的。"他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琥珀色的酒液晃出细小的涟漪,倒映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恍若一幅未干的血色地图。
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很快又被《国际歌》的旋律盖过。司命起身关窗时,我看见他袖口沾了星点朱砂——那是他偷偷修改命簿痕迹。这个总说天命不可违的司命星君,原来也会为凡人的执着动容。
我将宣言小心地藏进枕下,檀木枕芯里还缝着从现代带来的那枚空军徽章。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隔着布料相贴,却同样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