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暴雨裂帛处，蝉鸣织茧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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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蝉鸣刚有些颓势，顾沉舟踩着上课铃溜进教室时，班主任正领着个女生站在讲台前。白色连衣裙洗得有些发白，马尾辫垂在肩胛骨，发尾沾着几片细碎的梧桐叶。她叫林晚，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自我介绍时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腕间缠着条褪色的红绳。
“顾沉舟，你坐最后一排。”班主任的目光扫过他校服袖口的破洞，“林晚同学，你就坐他前面吧。”
桌椅挪动的声响里，顾沉舟把脚翘上窗台，看着林晚在他前排坐下。她从帆布包里掏出课本，书角卷得厉害，扉页用铅笔淡淡描着朵未开的玉兰。后颈露出的皮肤很白，像母亲化疗时用过的纱布，让他莫名想起仓库里沈晴笔记本上那句“他后颈的羽毛刺青在发抖”。
午休时，顾沉舟在后山废仓抽烟。铁皮屋顶漏下的光斑里，漂浮着去年沈晴藏在这里的笔记本碎屑。他碾灭烟头，踢开脚边生锈的铁桶，桶底滚出半块银质手环——是他上周和混混打架时扯断的，上面“沉舟”二字被踩得模糊。
“同学，这里不能抽烟。”
林晚的声音从仓门传来，手里捏着个皱巴巴的环保袋。她蹲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把散落在草丛里的烟蒂逐个捡进袋子，白裙下摆沾了泥点。顾沉舟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绳，绳结处露出道浅粉色的疤痕，像条蜷曲的小蛇。
“滚。”他踢飞脚边的石子，石子砸在铁皮墙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林晚没抬头，捡起最后个烟蒂才站起身。她走到废仓角落，把环保袋塞进个半人高的铁柜，柜门上用粉笔歪歪扭扭画着朵玉兰——和她课本扉页的图案一模一样。离开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像暴雨前的天空，平静下藏着某种执拗的光。
周三下午的数学课，顾沉舟把粉笔头砸在林晚后颈。她捡起滚到脚边的粉笔，在练习册背面画了个打叉的烟盒，推到他桌角。顾沉舟撕下半页纸，写“多管闲事”丢回去，却看见她课本里夹着张揉皱的缴费单，户主姓名栏写着“林秀雅”，缴费项目是“靶向药自费部分”。
放学时，他在校门口看见林晚攥着缴费单发呆。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红绳在手腕上晃出细碎的光。顾沉舟想起母亲去世前，自己也是这样攥着缴费单在医院走廊来回走，直到把纸角捏出汗水的痕迹。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从校服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钱包，抽出几张零钱塞给她。
“谁要你的脏钱！”林晚猛地推开他，缴费单飘落在积水里。她蹲下身去捡，手指在湿纸上划过，“林秀雅”三个字晕开成模糊的墨团。顾沉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沈晴被他欺负时也是这样，明明想哭却偏要瞪大眼睛。
“我妈也得过癌症。”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铁链，“靶向药很贵。”
林晚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水汽：“关你什么事？”她把湿透的缴费单塞进帆布包，白裙下摆滴着水，像朵被暴雨打湿的玉兰。顾沉舟望着她跑远的背影，手插回口袋时触到半块银手环，刻痕里还卡着去年的泥渍。
周五的体育课，顾沉舟和隔壁班混混在操场打架。拳头落在肋骨上的瞬间，他看见林晚抱着篮球站在人群外，红绳在手腕上剧烈晃动。有人把他推倒在地，膝盖磕在跑道上，旧伤迸裂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林晚突然冲过来，把他从人堆里拽起来，她的手心很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气。
“别打了！”她挡在他身前，马尾扫过他脸颊，“再打我就叫保安了！”
混混们哄笑着散去，顾沉舟撑着膝盖喘气，看见林晚手腕的红绳松了，露出道狰狞的疤痕——那是条纵向的伤口，从腕骨延伸到小臂，像道未愈合的闪电。
“你手怎么弄的？”他问。
林晚慌忙拉红绳遮住疤痕，声音发紧：“不关你的事。”她蹲下身帮他处理膝盖的伤口，碘伏棉签擦过皮肤时，顾沉舟闻到熟悉的消毒水味。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自己也是这样笨拙地给她擦手，棉签擦过她手背的针孔，她笑着说“舟舟长大了”。
林晚开始在废仓画画。顾沉舟每次去抽烟，都看见她支着画板蹲在铁柜前，帆布包挂在生锈的铁钉上，红绳随意地缠在画笔上。她画仓顶的破洞漏下的光，画墙角的蛛网，画那个画着玉兰的铁柜，唯独不画人。
“你为什么总来这里？”某天傍晚，顾沉舟掐灭烟头问。
林晚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画纸上留下个墨点：“我妈以前在这里上班。”她指着铁柜上的玉兰，“这是她画的。”
顾沉舟凑近看，粉笔线条稚拙却有力，像母亲给他刻手环时的笔触。他想起母亲病房里的白百合，想起她临终前说“舟舟要像百合一样坚强”。林晚突然放下画笔，从帆布包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管快用完的药膏，膏体是淡绿色的，带着清苦的药香。
“这个给你。”她把药膏塞给他，“治伤疤的，我妈生前一直用。”
顾沉舟捏着铁皮盒，盒盖上印着朵褪色的玉兰。他想起沈晴手臂上的伤口，想起自己把她的笔记本撕碎时，她眼里破碎的光。后颈的羽毛刺青突然发痒，他转身跑出废仓，暴雨恰好在此时落下，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颗心在同时碎裂。
深夜的消防通道，顾沉舟蜷缩在母亲去世的那个角落。手机屏幕亮着，是沈晴去年发的短信：“顾沉舟，其实我知道你不是坏孩子。”他摩挲着手环上模糊的刻痕，把林晚给的药膏涂在膝盖的伤疤上，淡绿色的膏体带着清苦的药香，像母亲病房里的白百合。
“你也在这里？”
林晚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她抱着画板，白裙下摆沾着泥点。顾沉舟看见她画板上画着消防通道的月光，光束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
“滚。”他把脸埋进膝盖。
林晚没走，反而在他身边坐下。她从帆布包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凉透的绿豆糕：“我妈做的，很好吃。”
顾沉舟想起母亲化疗时，自己偷偷给她买的绿豆糕，她吃了两口就吐了，却笑着说“舟舟买的最好吃”。他接过绿豆糕，咬了一口，甜味里混着淡淡的中药味。林晚看着他吃，眼里闪过一丝温柔：“我妈说，苦过之后，甜才更甜。”
暴雨在此时骤停，月光透过消防通道的小窗照进来，落在林晚手腕的红绳上。顾沉舟看见她悄悄把红绳往下拉了拉，遮住那道狰狞的疤痕。他突然伸手，轻轻拽了拽红绳的末端：“你的手……”
林晚猛地缩回手，画板掉在地上，画纸散落一地。顾沉舟捡起张画稿，上面画着个手腕带红绳的女孩，站在开满玉兰的树下，手腕的疤痕被画成了朵盛开的花。
“我妈去世后，我割的。”林晚的声音很轻，像雨丝落在水面，“后来发现，疼也不能让她回来。”她捡起画稿，用橡皮轻轻擦着疤痕的位置，“现在我把它画成花，就不觉得疼了。”
顾沉舟看着她认真擦画的侧脸，月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他想起母亲的银手环，想起沈晴手臂的伤口，想起自己后颈的羽毛刺青——原来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把伤痛刻成勋章。
期中考试后的周末，顾沉舟在废仓看见林晚对着铁柜发呆。她手里拿着把生锈的钥匙，钥匙链上挂着个玉兰形状的吊坠。
“这是我妈的钥匙。”她把钥匙插进铁柜锁孔，“她说等我十八岁，就告诉我铁柜里的秘密。”
锁“咔哒”一声开了。顾沉舟帮她拉开沉重的铁门，里面堆满了画稿，每张纸上都画着同一个场景：暴雨中的仓库，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躲在铁柜里，女人手腕上戴着红绳，孩子后颈纹着羽毛。
“这是我和我妈。”林晚拿起张画稿，指尖划过女人的脸，“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走了，我妈带着我躲债，总来这里藏身。”她指着画稿上女人手腕的红绳，“她说红绳能辟邪，等我长大就给我戴上。”
顾沉舟看着画稿上孩子后颈的羽毛刺青，和自己的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母亲昏迷前，拉着他的手说“舟舟别怕，妈妈是你的翅膀”。后颈的皮肤突然发烫，他伸手摸去，却触到林晚冰凉的指尖。
“你后颈的刺青，和画里的孩子一样。”林晚的声音带着惊讶，“我妈说，这个羽毛代表‘破茧成蝶’。”
顾沉舟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铁皮墙上。他想起沈晴说他是懦夫，想起姑姑说他克死母亲，想起自己把所有伤痛都发泄在别人身上。林晚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像母亲临终前的温度。
“我妈还说，”她看着他的眼睛，“躲在茧里的蝴蝶，永远不知道自己能飞多高。”
顾沉舟看着她腕间的红绳，看着铁柜里堆积如山的画稿，看着画里母亲温柔的眼睛。后颈的羽毛刺青仿佛活了过来，振翅欲飞。他突然想起母亲的银手环，想起上面歪歪扭扭的“沉舟”二字——那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的沉舟，是母亲希望他能渡过苦海的沉舟。
“林晚，”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我以前……欺负过一个女生，因为她腕间的镯子像我妈的。”
林晚没说话，只是从画稿里翻出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站在废仓前，手腕上戴着和沈晴一模一样的银镯子，镯子旁边系着条红绳。
“这个镯子，我妈也有过。”林晚指着照片，“后来为了给我治病，当了。”
顾沉舟看着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脸，看着婴儿后颈隐约的羽毛印记，突然明白沈晴腕间的镯子，林晚母亲的红绳，自己后颈的刺青，原来都是命运埋下的伏笔。他想起沈晴最后对他说“别打架了，你受伤我会难过”，想起林晚把药膏塞给他时说“我妈生前一直用”——原来温暖从未远离，只是他把自己困在了茧里。
“我想去给沈晴道歉。”他说。
林晚笑了，眼里像落满了星光：“好，我陪你去。”
第二天清晨，顾沉舟和林晚站在沈晴家楼下。初秋的阳光很暖，落在林晚腕间的红绳上，像道愈合的光。顾沉舟攥着半块修复好的银手环，上面的“沉舟”二字被林晚用细砂纸磨得光滑。
沈晴打开门时，看见顾沉舟的瞬间愣住了。她手腕上没戴银镯子，只系着条简单的皮筋。
“对不起。”顾沉舟把银手环递过去，“还有……谢谢你。”
沈晴看着手环，又看看他和林晚，突然笑了：“早就不生气了，傻瓜。”她接过手环，转身拿出个盒子，里面是顾沉舟去年撕碎的笔记本，被她用胶带仔细粘好了，最后一页贴着张新照片——顾沉舟和林晚站在废仓前，身后是林晚画的巨大玉兰。
“其实我早就知道，”沈晴把笔记本递给他，“你不是坏孩子，只是太疼了。”
顾沉舟翻开笔记本，看见林晚用彩铅在空白页画了只破茧的蝴蝶，翅膀上有羽毛的纹路，翅膀边缘写着：“沉舟侧畔，玉兰常开。”他想起母亲的白百合，想起林晚的玉兰花，想起沈晴手臂上的伤口——原来所有的伤痛，都能在时间里开出花来。
从那天起，顾沉舟不再去废仓抽烟。他开始认真听课，把林晚画的破茧蝴蝶贴在课本上。后颈的羽毛刺青不再发痒，反而像真的翅膀，带着他飞向从未想象过的高度。
深秋的某个午后，顾沉舟和林晚在后山废仓挂起林晚母亲的画稿。阳光透过仓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满墙的玉兰上，也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林晚的红绳不知何时换成了银质的玉兰吊坠，顾沉舟的银手环擦得锃亮，“沉舟”二字在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你看，”林晚指着画稿上破茧的蝴蝶，“它飞起来了。”
顾沉舟看着画里蝴蝶振翅的姿态，又看看窗外湛蓝的天空，突然觉得后颈的羽毛轻颤。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微笑，想起沈晴递来的矿泉水，想起林晚塞给他的绿豆糕——原来破茧的瞬间，不是疼痛的终结，而是懂得如何带着伤疤，飞向有光的地方。
蝉鸣不知何时已经止息，取而代之的是秋风拂过玉兰的沙沙声。顾沉舟握紧林晚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像母亲病房里的阳光。铁柜上的玉兰在光影里微微晃动，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画里飞出来，带着他们一起，飞向那个没有暴雨的明天。
而那个扎着马尾、腕间系着红绳的转学生林晚，终究像她画里的玉兰一样，在顾沉舟布满伤痕的世界里，悄然绽放，用温柔而固执的光，照亮了他破茧成蝶的路。这一路或许仍有风雨，但他知道，只要身边有这样的光，再深的茧，也能开出花来。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暴雨裂帛处，蝉鸣织茧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