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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周一清晨五点半,城市还在沉睡。安家位于市郊别墅区顶层的琴房里,冷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巨大的施坦威三角钢琴。安耀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衣,脊背挺直,坐在琴凳前。指尖落在冰凉的黑白键上,落下第一个音符。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那沉郁而缓慢的旋律,如同冰冷的月光,在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巨大客厅里流淌、弥漫,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宁静。他弹得很标准,或者说,很机械。每一个音符都力求精准,每一个力度变化都符合谱面要求,却唯独缺少了某种鲜活的、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时间在重复的音符中悄然流逝。墙上的欧式挂钟指针指向六点四十。安耀的手指因为持续的发力而微微泛白,指关节显得有些僵硬。他终于停了下来,琴声的余韵在空荡的房间里盘旋、消散。他起身,走到光洁如镜的餐边柜前,拿起母亲留的便签纸,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宝贝,妈妈上午有慈善画展筹备会,早餐自己解决哦~爱你。”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他换了校服,抓起沉重的书包,里面除了课本,还塞着一本厚厚的乐谱。推开门,初夏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稍稍驱散了琴房里那挥之不去的沉郁。
      惠临路的早晨,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喧嚣与生机。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在略显陈旧的人行道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靳妈”早餐店门口,人声鼎沸,蒸笼层层叠叠,白色的蒸汽如同永不疲倦的喷泉,汹涌地向上奔腾,带着勾魂摄魄的食物香气,弥漫在整条街道上。

      安耀站在几步开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带着豆香的豆腐脑咸鲜味,混合着油炸麻团特有的焦香和一丝丝甜糯的气息,像一只无形却温暖的手,轻轻挠了挠他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他走到柜台前,声音因为长时间练琴后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而有些低哑:“一碗豆腐脑,一笼小笼包,打包。”

      “好嘞!稍等!”里间立刻传来一声清亮爽快的应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紧接着,沾着水汽的蓝色布帘被“哗啦”一声撞开,一个高瘦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摞刚洗好的碗碟。

      安耀下意识地抬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时间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

      靳东泽手里刚摞好的碗碟差点滑脱。清晨熹微的光线里,眼前这张脸……干净、精致,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却又因为身处这烟火之地而显得有些奇异的真实。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略显单薄却形状优美的唇……分明就在昨天电视屏幕上,被无数聚光灯追逐、被水晶奖杯映衬着的钢琴少年——安耀!只是此刻,褪去了舞台的华服与光环,他穿着璇阳学院标志性的深蓝色校服,柔软的额发被晨风吹得有些凌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皮肤白得像蒙着一层初冬的细雪,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连他指尖捏着书包带的力道,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紧绷的劲儿,与他舞台上那份从容截然不同。

      靳东泽稳了稳心神,迅速将打包好的餐盒递过去,特意把豆腐脑的塑料盖子掀开一点缝隙:“你的早餐。小心烫,盖子别扣太死。小笼包的姜丝醋包在袋子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比平时更柔和些。

      “……谢谢。”安耀接过袋子,低声道谢,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他甚至没敢再多看对方一眼,便匆匆转身,像一尾受惊的小鱼,迅速融入了上学的人流中。

      靳东泽站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校服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行走间勾勒出过于清晰的肩胛骨线条。靳东泽微微蹙起眉头,心底无声地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他好瘦。好像风轻轻一吹就会倒。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吧?

      “东泽!七点一刻了!妈妈这里自己可以,你快去上学吧!”母亲急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举着一个塑料袋追出来,里面装着两个刚出锅、还烫手的茶叶蛋,“早读课的假条我已经微信发给王老师了!跑快点,别迟到了!”

      靳东泽猛地回神,一把抓过书包挎在肩上,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刚气喘吁吁地转过惠临路通往学校方向的街角,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刹住了脚步,眉头拧紧——
      三个穿着职高校服、染着刺眼黄毛的男生,像三堵不怀好意的墙,正堵在安耀面前,将他逼到了墙边。领头的李虎,一脸猥琐,伸手就去抢夺安耀紧紧护在胸前的早餐袋。

      “喂,小孩儿,你这早饭看着挺香啊?借哥几个尝尝鲜呗?”李虎的声音带着令人作呕的戏谑。

      安耀脸色发白,薄唇紧抿成一条线,身体本能地往后缩,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死死捏着那个印着“靳妈”字样的塑料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袋子被捏得变了形,汤汁似乎都要溢出来。面对这赤裸裸的欺凌,他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用那双清澈的、此刻盛满了惊惶和倔强的眼睛,死死瞪着对方。

      一股无名火“腾”地从靳东泽心底窜起。他几步上前,没有多余废话,抬手一巴掌重重拍在李虎的后背上,力道大得让李虎一个趔趄。

      “李虎,出息了啊?大清早堵在这儿抢学生早饭?你们仨是没断奶还是家里揭不开锅了?”靳东泽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怒意,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种沉沉的压迫感,清晰地砸在那三人耳边。

      那三个黄毛闻声回头,看清是靳东泽的瞬间,脸上的痞笑瞬间冻结、碎裂,继而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惨白。李虎更是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谁不知道靳东泽?璇阳学院隔壁职高机电班的靳东泽!平时看着温和好说话,成绩拔尖,对老师同学都客客气气,乐于助人。但上学期末,几个社会混混喝多了来“靳妈”店里闹事,砸东西还推搡靳妈妈,当时还在后厨忙活的靳东泽冲出来,那眼神冷得吓人,单手就把领头的那个壮汉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动作快狠准,一看就是练过的底子。那场面,让在场所有街坊都倒吸一口凉气。从那以后,“靳妈”早餐店方圆几条街,再没人敢来撒野。靳东泽在他们年级,甚至整个职高,是出了名的“千面无常”——对善意者如春风化雨,对龌龊者如寒冬凛冽。

      “靳…靳哥!误会!天大的误会!”李虎瞬间换上一副谄媚讨好的笑脸,腰都弯了几分,“我们…我们就是看这位璇阳学院的同学眼生,想…想打个招呼,认识认识!交个朋友嘛!”他嘴上说着误会,眼神却还贼溜溜地黏在安耀手里的早餐袋上。

      靳东泽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直接伸手,不容置疑地将安耀手里的早餐袋夺了回来。动作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保护意味。接着,他把自己手里母亲刚塞过来的、装着两个温乎茶叶蛋的塑料袋,像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到李虎怀里。

      “拿着,滚。”靳东泽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眼神扫过三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警告,“再让我看见你们堵人,尤其堵他,”他下巴朝安耀的方向微点了一下,“丢的就不是早饭这么简单了。懂?”

      “懂!懂懂懂!谢谢靳哥!谢谢靳哥!”李虎三人如蒙大赦,抱着那袋茶叶蛋,点头哈腰,连滚带爬地消失在街角,背影狼狈不堪。

      安耀还愣在原地,背脊依旧紧紧贴着墙壁,仿佛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完全回神。清晨金色的阳光跳跃着落在他柔软的发梢和纤长的睫毛上,沾染了一点晶莹的水汽,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误入凡尘、惊魂未定的小鹿,脆弱又美好。

      “你,没事吧?”靳东泽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替他挡住了有些刺眼的阳光。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其轻柔,与刚才面对李虎时的冷硬判若两人。他伸出手,在安耀眼前轻轻晃了晃,“吓着了?”

      安耀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焦距慢慢凝聚。他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到了靳东泽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惊惶未完全散去,却缓缓漾开一种劫后余生的、纯粹的感激。然后,他对着靳东泽,轻轻地、浅浅地笑了。

      不是电视上那种面对镜头时完美无缺、弧度标准的笑容。这个笑容带着点惊魂初定后的羞赧,嘴角微微上扬,左边脸颊一个极浅极淡的梨涡,如同投入湖心的一颗小小石子,悄然浮现,转瞬即逝。干净得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带着阳光的温度,温温柔柔地钻进靳东泽的耳朵里。

      那一瞬间,靳东泽感觉自己的耳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他看着安耀抱着失而复得的早餐袋,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小动物,转身快步跑向璇阳学院那气派的雕花铁艺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人流中。直到安耀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靳东泽才猛地回过神,低头一看,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杯原本打算路上喝的、早已凉透的豆浆。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仰头将那杯凉豆浆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没能压下耳根那股莫名的燥热。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隔壁那扇相比之下显得朴实无华许多的校门——H市璇阳职业技术学校。

      职高的早读课刚刚结束,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懒散的喧闹。粉笔灰在阳光里飞舞,后排几个男生还在嬉笑打闹,前排几个女生凑在一起讨论着偶像剧。靳东泽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同桌冯文就抱着数学练习册愁眉苦脸地凑了过来,几乎要把整个脑袋都搁在靳东泽的桌面上。
      “靳哥!救命啊!最后这两道大题简直就是天书!快把我这本来就不富裕的头发给薅秃了!”冯文哀嚎着,把练习册推到靳东泽面前,上面画满了凌乱的辅助线和问号。

      靳东泽没说话,接过练习册和笔,翻开干净的草稿纸,笔尖立刻在纸面上流畅地沙沙游走起来。清晰的步骤、简洁的公式、准确的演算过程在他笔下迅速铺陈开来。冯文凑在旁边,看着那些跳跃的、仿佛自带生命力的符号,从最初的茫然到渐渐恍然,眼中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啧啧,泽哥,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冯文一边抄着解题过程,一边忍不住感慨,“你说你当初要是考上重高,现在肯定在实验班发光发亮呢!搞不好现在都上省比赛了!”

      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长长的停顿线。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靳东泽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草稿纸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上,思绪却瞬间被拉回到一年前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中考第二天上午,现在明天下午就结束了开心地走出了考场,他感觉发挥得还不错,甚至带着点小小的期待。从外面桌子上拿起手机,就在这时突兀地、尖锐地震动起来。医院打来的电话,母亲在买菜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醉酒驾驶的司机撞了,正在抢救!

      那一瞬间,靳东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盛夏午后的阳光也变得冰冷刺骨。他像疯了一样冲出校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什么下午的政治历史,什么第二天的英语物理化学,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守在手术室门口,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直到深夜父亲才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来——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航班一再延误。

      最终,他只在成绩单上留下了语数英,和政史的分数:457分。这个分数,对于只考了五门的他来说,甚至算得上不错。但只有这么点分数连普通高中的最低分数线都远远够不上。出分数那天,母亲腿上还打着石膏,坐在轮椅上,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紧紧抓着他的手,声音哽咽着问:“东泽…你后悔吗?都怪妈…要不…咱们复读一年?妈和爸都支持你,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靳东泽只是用力地回握住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摇了摇头,声音异常平静:“妈,别瞎想。我不后悔。复读浪费钱,也浪费时间。职高也挺好,学门手艺,早点出来帮家里。”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怼,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过早成熟的、近乎残酷的坦然。他从未怪过父母。命运的车轮碾过,留下这道深刻的辙痕,他选择接受,并在新的轨迹上,努力向前奔跑。

      “想啥呢?这么出神?”冯文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他,打断了他的回忆。
      靳东泽猛地回神,眼底那丝深藏的波澜瞬间隐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他摇摇头,把写满详细解题步骤的草稿纸和练习册一起推回给冯文:“职高怎么了?咱们班陈怡然,上个月不刚拿了全市汽修大赛的金奖?奖金一万块呢。”他的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窗外的阳光正好,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靳东泽摊开的课本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的批注和笔记,字迹工整有力。金色的光斑跳跃在字里行间,像撒下了一把细碎的金粉,照亮了那些承载着希望的墨迹,也照亮了少年眼中那份沉静而坚定的光芒。

      重高的象牙塔里会有浑浑噩噩的迷途者,职高的实训场上,同样也会有挑灯夜读、心怀星辰的赶路人。

      他靳东泽相信,真正的光,不在于你站在哪条跑道上,而在于你心中那团火,是否始终炽热燃烧,是否始终照亮着前行的方向。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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